「你去到一个简单的开在小巷里的理发店,老板是个漂亮的女人,手法娴熟,沉默寡言。热水烫过的旧毛巾盖在脸上散发出热气,毛躁无型的头发变得柔软熨帖。」
楚红说她希望她写自己是一个漂亮的女人,这成为虚构小说里唯一不作假的部分。季云衿真诚地认为她漂亮,但她如此生活的二十年,只记得一些作假的技巧,和楚红在床上假装高潮一样,她在生活和社交中假装高潮,直到无法假装的时刻。性爱的尝试让季云衿有时候追悔莫及,因有一些真实到像梦境的赤裸相见,如果对方不是楚红,而是某一任,她也许会衣衫整齐的做爱,以便互相保有一些得体回忆,她对真实的暴露——无论是精神还是肉体,都有着天然的恐惧。
一周过去,四月中旬,天气真正热起来,季云衿从衣柜底下抽出夏天的短袖、衬衫,浓浓的樟脑味道透过衣物附着在她的皮肤上,真正从柜底出来的似乎不是衣服,而是她,听起来像一个同性恋笑话。白天变长,夜晚变短,让她极度不习惯,睡眠时间逐渐增加,但无数次睁眼天仍大亮,她下楼买酒,分出一半需要清醒的时间沉醉。
电梯里遇见楼上吵架的邻居,季云衿认出声音,男人问晚饭吃什么,女人说随便。面条?昨天才吃过。米饭?女人摇头。季云衿用余光看到。那随便是什么?男人拔高声音,有些不满,在电梯门开而门外无人时狠狠用钥匙按在关门键上。季云衿提着装满酒的塑料袋,手臂酸痛,想起忘记买一份便利店快餐,要空腹喝酒。楚红很少问她要吃什么,她也很少去问她,有着做爱重要过吃饭的默契,季云衿莫名其妙地笑,男人和女人同时回头看她,她庆幸手机没有息屏,对着亮光的屏幕继续笑。
电梯打开,她逃回家,和男人女人的社交已经耗尽全部力气,虽然谈不上社交,但他们看向她,使她感到痛苦,没有修剪的头发和散发樟脑气息的衬衫都让她感到痛苦。放下啤酒,季云衿揭开浴室里洗衣机的罩衣,她甚至很久没有洗衣服,脏衣服堆积在卧室,已看不见床头柜。将脏衣服放进洗衣机,她忽然想要收拾房间。
从阳台开始,她拿囤积很久即将干涸的酒精棉片擦拭龟背竹上的积灰,边缘有一些铁锈色的阴沉沉的绿,她擦到叶片颤抖、碎裂,几盆绿萝也得到这样的待遇,然后天渐渐黑下来,她颓然坐到藤椅上,打开易拉罐啤酒,点亮没有任何消息的手机。振作往往从收拾房间开始,但天黑下来,她不想振作,下一次收拾房间可能要等到她准备搬走,到时候可以叫搬家公司的人来,季云衿靠坐在阳台角落,对着青荧荧的手机屏幕发呆,她没钱叫搬家公司的人来,可以问父母要,但那将是她gapyear结束的时候,否则没有借口。
啤酒真难喝,季云衿想。她应该去清吧要一杯特调,好春夜遇见一位隔座的单身女士,然后她们在清吧楼上的酒店里缠吻,做爱,醒来,说再见,到家的时候互相删除联系方式。一种仅存在于女同性恋想象中的肉体约会,电影也不会这样拍,如果真的存在这样的方式,她就不会找到楚红,其实最真实的动机是今夜所想,而非她坐在小巷理发店破旧露出海绵的沙发上对楚红所说,她是一个作家。因一切开始的动机作假,导致她无法写出对自己来说非虚构的故事开头,她尽力填补生活的漏洞百出,将真实生活做虚假演出,虚构故事做真实展演,然后一切忽然颠倒过来,就像现在,她颠倒过美国时间的作息,以如约将真实变成虚构。季云衿捏扁易拉罐,重新坐到卧室电脑前,鼠标光标在删除键上晃来晃去,字数为0的文档最终从她的桌面消失。
她欺骗了楚红,她不会完成一部作品,季云衿关掉电脑,躺在床上打开另一个易拉罐啤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