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病院也是人世间一切苦难和悲哀的聚集地。你最初的愤怒与反抗在护士的惩罚和训斥下消磨得几乎失踪。你开始似笑非笑地看着里面的活人受罪或者享福,像看戏一样。虽然你自己刚进来的时候,也是一个不需要付钱就能别人看到精彩表演的小丑角。
你病房的隔壁住着一个漂亮的女人,好多人都叫她阿虹姐。听其他人说,她是被自己英俊的老公送来的。
某天,在回病房路上,她笑着和你打了招呼,笑得比后院种的郁金香还美。
你也试着笑着回应她,只是浅浅地勾了勾嘴角。
后来,你觉得她人还不错,开始向她吐露心声,既分享十七岁的自己和曲鹤峰偷偷恋爱的快乐,也倾倒心里滋生的无限恨意和苦楚。
你说,“我爱曲鹤峰,他是我在这里坚持下来的唯一动力。”
阿虹姐不以为意地笑了,“妹妹啊,别傻了。你爱上一个人,就等于亲手把刀递给他。你以为他会保护你一辈子,可是他怎么对你的?是不是像刀割肉一样,把你身上黏连的幸福全数割断,加深你原先浅浅淡淡的伤口?我猜,他最后还会把你剁成软弱无能的烂糜,把你送入滚烫的油锅。”
“不——!不,他不会!他爱我!他说他只爱我!”你猛地跳起,把她从长椅上狠狠推倒,一把悲愤地压在她身上,用一双满是青紫痕迹的手死死掐住她的脖颈,“你知道什么!他才不会那样做!他是看着我长大的亲哥哥!他看我从来都是满眼爱意!你把你说的话收回去!收回去!”
阿虹姐被你掐得小脸通红、额边青筋凸起。你滚烫的眼泪滴落到她脸上,但她轻蔑地微笑着,坚决不改口,用剪齐整的指甲狠命掐你的手。
如果不是护士及时发现来分开你们,你估计这辈子都要一直困在疯人院里,再也出不去了。
再后来,她被人接出院的时候,你没有去送她。她却在收拾行李时特意走到你房门前,低头跟你道了歉,“婷婷,对不起啊,我当时不是故意刺你的。我只是想…想让你不要把心全交给男人,想让你不要再疯下去。他不是真心爱你……不过,你要知道,有时候无缘也是一种互斥的强大磁场,就同命定的羁绊一样。”
你在门的另一面一声不吭,听着她渐行渐远的脚步声,眼泪忍不住簌簌流下。
是啊,曲鹤峰爱你的话,为什么不来看你?为什么舍得你受这么多苦?他说过,哥哥生来的使命是为了保护妹妹。但是,他不关心你,他忘了与你许下的承诺,忘了要爱你。
阿虹姐的话如同就像有毒的织蛛网,不致密,但牵丝连蔓、绵延不绝地笼罩住你这一颗破败流血的心脏,窒息的痛楚随之裹挟而上。
夜里,你做梦,梦到自己可悲地死了两次。
第一次杀死你的是沉淑英。她磨灭你的真心,践踏你的思想,她命令你向世俗下跪,允许护士将你的自尊一同摔碎,告诉你要“懂事”。你不听话,她就眼睁睁地看着护士把你推进疯人院的莲花池里溺死。
第二次是曲鹤峰。阿虹姐作为引领者,让你的灵魂发现被曲鹤峰抛弃在垃圾堆里的自己,看见被腐烂、肮脏、绝望、令人作呕的气息包裹着的尸体以及被挖出来的、血淋淋的心脏。
阿虹姐用悲怜的眼神望着,想好心葬送了带着憎恨而不肯瞑目的你。
那么,下一次,会是谁杀死你?
——“曲鹤婷。”
沉英淑冰冷的声音把你从飘远的思绪中拉回。你抬眸看她,平静答复道:“妈妈,我很好,别担心。”
你很快意识到自己不该这么冷淡。
于是,你微笑着说:“妈,我最近又在画画了。你记得吗?我小时候也很喜欢画画,喜欢和所有人侃侃而谈。我还说要永远做一个敏锐、勇敢的女孩,要画出世界上最美丽的景色和最漂亮的人。”
沉英淑迟疑地反问:“是吗?”
“是啊。我还记得我给你写过好长好长的一封信,里面写的都是我对未来的憧憬。当时,哥哥嘲笑我说我是异想天开,说你不可能支持我去学画画。你当时就狠狠地批评了他……现在,我不就是在实现我小时候的梦想吗?”
你竭力掩藏被苦水浸透了每一个细胞的自己,拖着略显疲态的身体和她对话。甚至在提到曲鹤峰时,语速没有表现出异常的缓慢或者变快,也听不出掺杂有任何特殊、怪异的感情。
沉英淑平静地凝视你,一分钟,两分钟……她好像大大松了一口气,终于舍得露出慈母般的微笑,“好。只要你以后也能这样好好的,妈都支持你……你回去收拾行李,跟我回家。”
“好的,谢谢妈妈。”你淡淡地笑了笑,如提线木偶一样被护士领回病房里收拾本就不多的行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