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他走过戈壁荒滩,越过林海雪原,为无名的尸骨祈福,给死不瞑目的将士阖眼,替阵亡的烈士给家里人撰写遗书,想过去在家里那样操劳着,人们都念他的好,说他是个一顶一的大好人。
打了胜仗以后,人们第一个捧起来,托举上苍穹的人,就是他,他像一个没有武器的勇士,一个挥着锅碗的幸运之神,用热腾腾的食物和白茫茫的炊烟给人们带来安定。
这群日夜盼归的将士们已然对生死感到麻木,只有他还想让着冰冷的一切有点人情味儿。
人们常常看见他在闲暇的时候从胸口摸出来一个空空如也的鼻烟壶,痴痴地摩挲着,细细地闻嗅着,七年以来,那枚小巧的鼻烟壶被他浸满菜油的双手盘得光滑油亮,人们常常揶揄地问他:“你孩子的?”
扎布苏总是一笑而过:“我呀,我可是孤家寡人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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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年的日日夜夜里,扎布苏的唇齿间再没有叩响过托娅的名字——那两个堪称世上最美丽的字眼,他没有向任何人提起过这样一个妹妹,连梦里也罕有她的身影和脸庞,起初,他感到恐慌,人们常说,只有一个人心里不再有你了,才会不再入梦,他不敢相信托娅已经把自己忘却,可是后来转念一想,对自己而言,何尝不是一种解脱?
她一定过着安定富足的生活,有体贴温柔的丈夫,还有一个调皮可爱的孩子。
当他以为自己终于将一切释然的时候,一场巨大的死亡正等待着他,那是一个阴湿的春日,他顶替着忙不过来的军医为一个新兵包扎伤口,新兵的右膝盖中箭,拔出箭镞以后,流血不止,羸弱的身躯蜷缩着,扎布苏轻手轻脚,凝望那张稚气未脱的脸,问起他的名字和年龄。
“我叫特木尔,十七岁,锡林郭勒人。”士兵忍着疼痛,艰难地回答道。
一个如同穿越时空般的巧合,扎布苏忙碌的手迟滞了许久,视线忽然模糊,乱箭袭来,他下意识地伏下身子,严严实实地覆盖住这个特木尔的身体。
箭镞扎实地贯穿了他的左胸,正中心脏,他用右手空荡的袖管盖住自己那颗早就溃烂的心,忘却了肉身的疼痛,木讷地望着被烽烟染得幽蓝的苍穹,白云苍狗何其遥不可及,黏腻的雨水纷纷落在他的身上。
这是最后一场战争,西凉北燕这对世仇,以两败俱伤为终局,不是彻头彻尾的失败,谈不上万众山呼的凯旋,可是幸存下来的将士们无一不撒欢嚎叫,唱起军歌,喊起呼麦,卸下了铠甲,扯开了衣袍,任雨水冲刷着窒闷已久的胸膛。
无数过往,如浮光掠影,历历可见,走马灯一般在他微茫的视野里闪烁,眼前,尽是托娅的脸,耳边,托娅的歌声不绝如缕。
“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地见牛羊……”
一把甜蜜悠扬的嗓音,响彻澄澈的天地之间,牛羊为之欢欣鼓舞,草木因此生机勃勃,托娅眨着湿漉漉的鹿眼,脱兔一般雀跃而去,手中的鞭子在空中划出虹一般的弧线。
那如骨附蛆的剧痛终于铺天盖地地袭来,扎布苏的眼泪比鲜血流得还要旺盛,吧嗒吧嗒,不止不休。
“托娅,要是我告诉你,你不是我的亲妹妹,你会亲口说一句爱我吗?”
他想见她了,可他也要死了,人们围在他身边,问着,吼着,叫他别这样轻易睡去,扎布苏艰难地张开嘴巴:“乌珠穆沁,步六孤家,贺兰托娅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