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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无辜受牵(1 / 2)

夜星若点,无月无风,正是闷热的夏季,饶是到了宫禁时分,仍然是燥热不去。

宫道上侍卫们交接穿行巡逻,各提着澄明的宫灯,明亮却总是有限。御花园假山流水之处,正有个鬼祟的宫人,穿着不打眼的太监服饰,佝偻身影,偷摸的不知塞着什么。

手中的物件挂上土洞中的钩子,将土埋好,来人擦了擦一脸的汗,很快就没入黑暗消失不见。

养心殿殿内。

“主子,夜已深了,国务虽繁重,主子爷身子更是要紧。”

苏岁请着安神汤,低声恭敬进言,“贵妃娘娘亲为皇上熬的桂枣安神汤,叫奴才送来请皇上且歇歇,莫熬坏了身体。”

奏折翻动声不减,

顶上一尺落下的叶轮扇声仍不疾不徐,苏岁此刻腰弯酸疼欲死,愣是战战兢兢的出了层薄汗。

好半晌圣上才终于舍得赏他话,

“你倒是听她的话了。”

这一下可好,苏岁惊的一激灵,头皮一紧连忙跪了下来,帽檐重重磕在地上,“皇上,奴才不敢,奴才是圣上的奴才,只听圣上的话。”

他这一动静可不小,在静悄悄的殿内尤为突兀,齐璟也总算从奏折中略略分些神来,蹙着眉,略有不悦。

“怎地请罪也如此冒失。”

帝王一句冒失,对奴才来说如同一柄大刀。

苏岁只觉得手脚发凉,又怕又惧的匍匐求饶,“圣上,奴才该死,奴才知罪!”

又是好半晌,才有不辨喜怒的声音传来,

“起来。”

苏岁不敢不从,乖顺的站了起来,低垂着脑袋,身体僵直。

齐璟便看到他发白的脸色,“吓着了?”

许是被漆黑的眸子一盯是如有实质的,苏岁始终垂着眼睛不敢直视圣颜,即使如此还是感到皇帝的视线在他脸上扫了一圈,

他下意识点头后,又惊觉大是不敬,立马开口道,“奴才做错了事,受罚是应当的,奴才怕给圣上添堵。”

“呵,油嘴滑舌的狗奴才。”

齐璟又看了他一眼,手中的奏折总算放下了,转了转略微发酸的手腕,余光中,小太监僵怕出了冷汗。

他不说是宽和仁君,怎么也和暴戾成性不沾边吧,这厮在他跟前伺候,胆子小成这样?从前可不是这样,莫不是心虚?

齐璟扫过他身前的鹭鸶补子,眼神幽暗起来,“带着这盅汤滚出去,叫赵麓进来。”

“是。”

苏岁松了口气,不敢有一丝懈怠,端着安神汤恭恭敬敬的退了。

一出殿外,脸色就苦了下来,一个小太监忙迎上前,“爷爷,圣上这是?”

苏岁心说这人真是不懂事,张口就打听,可他这会子也没空教训了,便只摇了摇头,低声吩咐着,“少问,去请赵麓公公来。”

小太监应了声忙去了。

可怜苏岁是想走不敢走,殿内不可无大太监在,否则他是爬也得跪去亲自请赵麓过来。

今儿个这遭怕是又得罪他了。

乾坤殿四位大太监,属他最不得圣心,不过也是情理之中,谁叫那三位都是万岁爷从潜邸就跟到现在的心腹。

人家三位本就情比金坚瞧不上他,今晚他值守不当反惹万岁爷生气,还连累的赵麓过来,这下更搞不好关系了。

不过,万岁爷不信任自己,其他三位连带着排挤,换位思考一下,属实情理之中。

其实这大太监的位置是四角齐全,齐齐整整没有缺,都是跟着万岁爷十多年的奴才了,若不是前几日没了一个,他如何能顶上。

可是,乾清殿前脚大太监刚死了一个,后脚就正好有个资历品级都合适的小宦官被太后瞧见,刚好能顶上,谁能不多心呢。

而此朝如今唯一的贵妃,正是太后母家的闺秀。

他今晚上送这碗贵妃亲手熬制的安神汤,是犯了大忌的。

可他不去,又怎么行呢,他如今怎么也是顶上这位置了,夜间送食,还是贵妃所送,唯有他亲手递到御前,才合规矩。

难道他还能驳了贵妃的面子去吗。

偏也是巧的。

他是里脱身,已经有小太监进来奉了两次茶了,苏岁就在他身边当透明人,只偶尔眼尖来磨墨,总是恰到好处,想到这,齐璟又打开了一本奏章,作势认真看去。

苏岁果然抓着时机,低垂着头,握着墨条就开始磨起来。全没发现他的主子正越过奏折在看他。

这小太监如今看起来如此胆小,完全没有幼时见到那会,趾高气扬的样子了。

才过去多久,八年?

年轻的帝王没在那露出的半张白脸颊上停留多久,反倒是看上了那鹭鸶补子。

五品的太监,如今也才二十出头,啧,运气是真不错。

八岁进的宫去伺候前太妃,受了青眼不到十五就升了九品,两年后太妃死后留宫洒扫,被皇祖母瞧见,感念孝心,升了八品,送去了宝华殿为太妃祈福,没多久宝华殿失火,救了百多经幡,这下大合皇祖母心意,连升两级去了司礼属寻了个闲差。

那时他还是不受宠的皇子,刚出宫开府不足两年,正巧那日他进宫给母妃请安,侍从去内务府领他的月例和立秋封赏。

他就赶上了自家太监与内务府吵架的场景,

“这些好东西,我们又不是不给,只是隔两日送去,你急什么?”

“这是圣上亲赐给七皇子的,你胆敢扣下?”

“哎哟,皇子殿下明鉴呐,这位公公,你要咱家说几遍?过两日你听得懂吗?”

“司礼司近日要清点,以防错漏亏空,过两日自会送去,您急什么?”

“每每这个说辞,届时便送些下等次货,你们好大的胆子!”

“哎哟喂您说的什么话,咱们是按宫规办事…公公说的咱家可听不懂…”

那时的齐璟还不懂如何收敛情绪,只记得自己气的拳头紧握。他还没去给自己的奴才撑腰,穿着鸳鸯补子的苏岁不知从哪冒出来,就给了那胆大包天的小黄门一脚,直接把人踹的跪倒。

“住口,好大的胆子,司礼司什么时候成你的挡箭牌了?安敢对皇子不敬!”

“给我拉下去打十个板子,改明我回了陆公公再有你好果子吃的。”

算时日,他该是刚升任没多久,年轻的苏公公气势凌人,亮白的帽顶,考究的补子,在深冬里,褐色的毛绒领显得他脸色更白皙,近乎艳丽的闯进那一团污遭。

那时的苏公公张扬的很,处理完了事情,才低垂眉眼向他行礼,“奴才苏岁,给七皇子请安。”

那一幕在齐璟眼里记了很久。

再之后他登基,改朝换代,苏岁被指来协助乾坤殿事务,他的运气倒是这么些年都好,这回,是被太后看中,直接从帮忙变成直补了御前的缺。

昨夜赵麓给他禀报时,语气中颇有一种竟有此事的荒谬感。

可是运气好与不好,向来是相对的。

如今苏岁这位置,是万分尴尬的,所有人眼中太后的人,又被乾清殿排挤,纵然汲汲营营替太后办事,也怕是连半分好也捞不着,若是情势所逼,苏岁这一条命都不够填这份幸运的。

不过,皇帝是他。

齐璟心情略微好了些,视线在苏岁细瘦伶仃的腰上看了两眼,又想这奴才果然是没在宫里吃什么苦,一身嫩皮子,只赏了十板子,今日来谢恩竟瘸成这般不体统的样子,莫不是装的博可怜。

“行了,磨的什么墨,这么稀。”

苏岁手一顿,险些热泪盈眶。

来了,这罚总算是要来了,熬到现在,苏岁早已怕的想一头撞死来的干脆,如今这句责骂像他心头总算落下的大石,他竟颇有种解脱之感,

苏岁便立刻跪下,“奴才愚钝,求万岁爷责罚。”

打的他起不来,贬得他去做小太监最好,这种被提着脑袋怀疑的日子太煎熬了,苏岁只觉得心里憋屈的不行。

齐璟倒没真想罚他,见这奴才这么怕他,倒是挺有趣的。

“抬起头来。”

“抬起头来。”

苏岁微微直起上半身,抬起脸,把眼睛睁成一条缝,不犯直视圣颜的忌讳。

齐璟轻轻啧了一声,似乎很是纡尊降贵地伸出两指捏住那白白的脸,左右摆着端详。

在他面前看着怎么如此胆小,像只白鼠似的。

他的害怕又不像装的。

如此这样,若真不给些许庇护,赵麓那些个也得磋磨他了。

“张嘴,把舌头伸出来。”

苏岁不明所以又不敢不从,只轻轻抖了抖,就乖乖的张开嘴,把红红的一条软舌头伸出来。

随即就看到圣上手中拿了个温黄的长条往他脸上招呼,他下意识要闭眼,舌面却是一苦,很快粗粝的摩擦感就在舌头上传来。

皇上在用他的舌头磨墨!

意识到这一点,苏岁惊的险些没跪住,舌头疼的不行,含不住的口水墨水流到下巴,他怕脏污了地板,急忙用手兜着,流进喉咙的墨水苦的舌根也跟着痛,他却是连求饶也不能了。

鎏金一般的墨水给这张白脸染上了些颜色,小奴才的睫毛一颤一颤的,恭谨的姿态已然没了,疼的苦的半睁着眼,眼中蓄了一团泪,嘴里装的墨水已经盖了薄薄一层,齐璟用墨块拨开,瞧见小奴才身体一抖,微弱的呜咽了一声,似是跪不住了,舌头也已经是红艳的要出血一般。

于是他停了手,取了支不常用的毛笔,在苏岁的墨水上点了点,狼毫粗粝,苏岁被激的又咽了咽混着墨的口水。

齐璟在苏岁侧脸上提了个岁字,慢悠悠的问他,

“苏岁,你可知罪?”

持续了不知多久,如同酷刑一般的羞辱才刚结束,此刻的问罪,无异于将他架在炉前拷问,他只觉得自己浑身都在抖,

顾不得别的,只慌忙咽下了嘴里苦香的墨水,趴在地上,颤颤着声音,苏岁全靠着当奴才当了十多年的下意识反应,才顺顺当当的开头说话,

“奴才……有罪,请皇上责罚。”

“哦?你知罪?那你说说罪在何处?”

“奴才不懂磨墨暴殄天物,实乃有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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