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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言落日是天涯(1 / 2)

书告天下以后,反应很大。

各地官僚都呈华章,乡官里长都写祝词,贺子朝看得双眼模糊。

似乎有人上殿,夸张地表演:“贺大人,我在病中,本来不好见你,但我实在欣喜,不将黄金酒肉、扶风男女送进省,总觉得对不起君侯下燕之辛苦。啊呀,真是国朝大喜。”

贺子朝摁鬓角:“入宫三阶,躬身在右,这位使君,你失礼了,我现在精神不佳,恍以为你是百戏艺人。”那人安静了,片刻后,示意侍者把东西和佳人领走。

殿中只剩执事,他才低声疾呼:“子朝!子朝!”贺子朝润一下眼,去看他:原来是右扶风言拱。

扶风平陵贺子朝,一入太学,立刻出众,为当时最权贵者收作学生,美名遍传三辅,人称“俊杰”。这件事让言拱扬眉吐气许多年。

子朝是他右扶风的青年,温柔有礼,家世高洁,作为右扶风长官的言拱看重其品貌,不顾别的权贵子有关系,举荐了他。“将来,子朝能登高位,天下人一看他,就知我扶风不仅妖娆美色,还有这样的秀才。”

虽然过程十分惊险:子朝一度被放,被传身亡,最终还是好好地坐在这了。何况燕国略下,未来什么都是息再、千年、子朝这辈年轻人说了算,言拱几天内盘算了很多,最终盘算到自己身上:“我不算子朝的伯乐?”便愉快地来了,希望能得优待。

但贺子朝让他失望:不仅指责他无礼,面对他的招呼,也只是点头,样子很疲倦。

言拱不快,这才摆出身份:“贺大人代行省中事,面见三辅二千石,礼数难道就周全吗?你应向我行礼。”贺子朝沉沉手脚,下殿要拜,公冶千年从殿外来拦他。

“右扶风为二千石,正好是贺大人佐官的秩级,怎么要大人拜?”千年声音很低,刚够两人听。

言拱惊讶:“什么,那么子朝……哎呀,好!君侯任选,原来以情致为上。”

他不闹了,恭敬地下殿,转脸间,美得像是攀上高枝的人。千年扶贺子朝回座位,听他问:“国师对右扶风说了什么?”便笑嘻嘻的:“不告诉大人。”

得知胜利的消息,千年最动容。

他那时正在天数台教学,身边围着待诏。

执事传书,念给他听,他的空眼眶红了。

有人挽他,有人小声:“快看国师要哭。”千年便忍住:“你们自己看会儿星星。”

他摸索去公冶国师墓,想和父亲说点话,却碰到老国师,祖孙二人到樱池散步。

“息再那子竟然真的,唉,当初他为我扫地,夜里与你看地图,我总听到你们说些大逆的话,”老国师讲着讲着,身旁人啜泣了。

他揽住孙子:“千年,难为你。”

二十出头的青年,十几年前早慧,为后梁努力,如今没了双眼,在祖父怀中,虽然清瘦高挑,看起来还是孩童。

哭够了,他另有要事——千年让人带路,去厉皇后宫。

夺取省中大半年,他因为失明的缘故,方便与厉皇后相处,便被息再委托照顾她。

两人相处得好,厉皇后甚至有几次在他面前哺育小孩,已经忘了人与人间有界。千年偶尔听觉了,怕她尴尬,还是照常讲话。

对于新生的小皇子,千年也疼爱,常常抚摸其口鼻:“我以为皇子长开了,没想到还这样小。”这时,总有人将孩子往他怀里塞,千年知道是皇后。

再过几年,等皇后放下心结,便让她和小孩回义阳。

快了,千年想。

前不久,小王子厉绩从巨鹿传书,说打了胜仗,还在书中问母后安好。千年把书带给厉皇后。她读了几夜。

在省中,母子两人没能见上面,千年知情,更能理解这对母子的苦,听宫人说皇后熬夜,也只是嘱咐添灯。这次下燕,尘埃落定,他匆匆赶去,心里还忐忑。

一批人就要南归,其中有厉绩,会让皇后有笑颜,更有晏待时——皇后不知晏待时活着,息再也不让说,但,当下是否告诉她……

宫里熏沉香,千年轻轻地咳:“北方有捷报,省中军已下广阳。”

侍者侍女谁也不在。温暖的手牵他走到坐榻。

千年试问:“皇后?”

有人回答:“国师,我已经知道了,宫内宫外都在庆祝,我看到有人放风筝。”

千年笑一笑:“那么我多此一举,我还想快点告诉皇后——”

厉皇后掩他嘴。

公冶国师,多谢你,我没什么能送你,这有一块红石,是义阳的特产,我雕了几次,也不好看,但我知你不嫌弃陋,就像不嫌弃我,所以这宝石送你,还有我的孩子,他可以成为国师的两眼。

公冶千年听出不对,要叫人,厉皇后捂死他的嘴:“千年,将他托付给你,我才放心,很久没有能让我放心的人了,十年前我被父亲送到后梁,成为出身归义国的皇后,今天我可以解脱。”

她本来想见过厉绩,再做这件事。但今天大家闹哄哄的,都出殿,讨论省外天地中一切:息再赢了,后梁帝被擒了,燕赵共九郡,征伐真漫长。而她孤身一人,倚着门,边听边下决心。

如今千年抱她,而她之前吞金,此刻已经是极限,只凭一点力,把红宝石推给他。

人心怎么想,四肢就怎么做,她在忧伤中雕刻出龙,又改成雀,是她小时候骑着红鬃马,去代山寻心上人时,最常看到的……

公冶千年与贺子朝睡草席,枕土块,为厉皇后服了三月斩衰(大丧),三月后,息再领省中军凯旋,两人换衣戴冠,接省中之主。

臧复送人送到河水以南,见小玫要走,明白是时候了,也拜别:“大人保重身体。”却被息再挟了,就这样拖到省中。

“大人,大人,”臧复在路上挣扎,“燕国比赵国远,大人放小玫回去,却不让我走,我随你入省,何年何月才能到家呢?”

“玫已经封侯,有自己的封地子民,而你是个闲人,晚点就晚点。”见臧复失落,息再示意骑士,将他塞入车中。

广阳之战后,燕国五郡未平,臧夫人却赶人:“出去。”为免二次变事,息再考虑,最终退到燕赵两郡交界处。

小玫等在那里。

她从巨鹿来,还带来部分王国军,以防不测。听到息再问,怎么愿意帮忙了,小玫脸一红,别扭地说:“不是帮你。”

她思念为她所伤的少女,这趟来,却没见到人,只见到召辂。

曾在赵王宫当说客的青年,将白骨扳指还给她:“王妃,我的使命成了。”小玫久久地看,最后戴好:“我不是王妃,从今天起,叫我玫吧。”

召辂惶恐,正说那怎么行,息再从背后拍他:“原先是文吏?”召辂茫然,点了点头。

两郡之间,几人在忙。

息再叫召辂执笔,而自己行赞书(起草)事,先后封小玫、锦锦、中山侯为三地之侯,又将赵王都的一部分划为司隶。

召辂正写,有人送来旌节,息再让他扛:“司隶我不设官,只立节,就交给你,你看好了,赵国三军都在你眼下。”召辂愣住,笔滑走也不知道,最终持节,冲向人多的地方。息再帮他补全了册文。

“你这逆反,你这亡姓的小子!”中山侯被几人监管,在不远处骂人,“我家世代贵族,用得着你来封?”小玫示意父亲不要再说,听到冷笑。

息再停笔:“老人家,你该高兴,在我朝,你可是一位始封侯。”战后,他形销骨立,一笑阴森森的,让中山侯又气又怕。

“玫,过来。”中山侯喊。

玫让他等等,称呼他为侯王。

中山侯失神,由旁人扶到一边,看小玫和息再交谈的样子,便问:“如今少女们都爱这样的男子吗?你看小玫高兴的,竟忘了我是他父亲。”

“中山侯,王妃,小玫她是为了封侯高兴呢,”赵王军很热心,“我要是少女,今天也会高兴,王国多出两位女子侯!唉,这省中之主。”

中山侯想起自己忙碌十几年,为玫寻找舒心的宝座,送她去家门口当王妃,那时常见她害羞,却没见她这样英姿勃发。

中山侯妥协了,转去想送什么礼物:“玫毕竟是个女孩,还是将中山的狼兵送她……”

两月后,臧夫人使人来请。

息再孤身赴约,收到她缴的印,有白狼侯的,无虑国老贵族的,当然还有金色的王印:“你不想要这个?”

“是,我想要。”息再抿嘴。

“贪婪的人,你和皇帝有什么两样,”臧夫人观察良久,嘲笑,“拿着印,回你的省中。除了国,这六郡从此不属于你。”

“夫人,你信吗,我会夺回六郡。”

眼力好的夫人,也有错看的时候,方才为其美色,不以为然,现在才觉出这年轻人的不同:他的野心太大。夫人更有年纪,更无力气,或许真的应付不了他。

人生这样辛苦,夫人想,无奈地让他滚,又命臧复去送:“按你的说法,人家是你的贵人,你去送送他。”臧复去了,和臧夫人约好两月之内回来,帮她治海。

“拜别息大人。”如今,臧复在车厢里冲突,急着要走,被息再抓住头发,一下变得老实。

“行军三万七千五百人,就你最吵。”

“可是息大人,我,”臧复不信息再不知他的苦衷,正因为知道,所以才笑,才像个坏心的少年,把他的求告当乐趣,“息大人,我要回家。”

息再当听不见,将人带到省中,让千年取出策命。

过去的日子,息再一边走,一边写,撰志书一般仔细,考察各人,亲命为百官。终于回到省中,他连行装都不换,就上大殿。

众人都在:省中之主策三公,以贺子朝为丞相,有司直二千石;公孙远为御史兼副相;另有一高位空悬,息再引臧复受命,臧复战战兢兢,抓他的衣袖不松:“息大人,你,你,我算什么,怎么能受金印?”息再给了他两枚,他不说话了,呆呆地看“燕王”白文。

广阳青年臧复,受命为王,封地六郡,子姓嗣立,同时列位三公,掌王公之印,主天下军政。其权力大过所有朝官,令人咂舌。在殿的众人对他刮目相看。只有臧复恍惚。

息再告诉臧复,再过几天,典礼完毕,就可以回家了,又命令执事:“送燕王去公馆休息。”臧复脸红进鬈发,夜里无论如何要见息再。

息再清洁完毕,换了单衣,和揺落两人不知在拟什么,正忙。臧复帘幕前踯躅,放秋风进来,吹得息再看他。

“对不起。”他连忙放帘,“息大人,你看我,我什么都做不好。”

息再继续专心。揺落代为回答:“燕王不用急,何事从头起,实在有不懂的,每三月奉朝时,君侯会教你。”臧复这才明白,总有些东西,息再要握在手中,自己成了他控制六郡、总合军务的工具。

但臧复反而鼻酸:“息大人,既如此,为什么不选身边人,要选我呢。”息再终于拟完,让揺落卷好帛,先出去。

想从我嘴里听好话?他问臧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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