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走进入境大厅,就看到群翰哥的身影,瘦高,漠然地站在人群边,脸上戴着饶富趣味的浅笑,等着看她是不是能认出他。
她立刻明白他的游戏。每天晚上看着他的照片入眠,每个梦里都是他的身影,她怎么可能认不出他?
只是,这个群翰哥,她对着自己偷笑,比她想像中还要挺拔,戴着眼镜的斯文面容,也比她想像中俊俏。
她推着行李推车,刻意笔直朝一个又胖又丑的中年男人走去。
斜眼看到群翰哥脸上的笑容消失。
她走向那个男人,笑容可掬的问了个无聊的问题,那男人受宠若惊的热情回答她。
感受到一股受注视的压力。
她赶紧谢谢那个男人,假装张望。
而他已经来到她面前。
「真的认不出我了?」他的语气里有着微怒。
她顿时热泪盈眶。
是她朝思暮想的声音。
只要听到他叫她「娜娜」,她的心跳就会加速,所有的烦恼和痛苦就会消失。
她深吸一口气,强忍住情绪。
抬起头来给他一个灿烂的笑容。
「请问你是哪位?」
他眼里出现恍然大悟的神色。一把抱住她,紧紧的,温柔的,彷彿她有多珍贵似的。
「你还是像小时候那么淘气!」
她用力回抱。
「群翰哥!你知道我有多想你吗?」
「你以为我就不想你呀?」
在他怀里,她撒娇着。「我要你叫我娜娜。」
他挑起一边眉毛。「我干嘛要叫你?你不就在这里吗?」
她推开他,嘟起嘴。「我每天都幻想,你喊我的时候,嘴形是怎样,眼睛呢,是不是会瞇瞇的,脸呢,不知道会不会红红的。」
「看样子你在国外待久了,中文都生疏了,我一点都不懂你想说什么。」
她气得跺脚,转身背对着他。「算了算了,原来你还是像以前一样木訥,书呆子!」
他从后头抱住他,在她耳边吹气般轻喊:「娜娜,我的娜娜,你终于回来了。」
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着。
她的脸烧了起来,心跳加速。
少女时的幻想终于成真了。
「准备好回李家花园了吗?」
她点头。
知道群翰哥买下一个花园,但是她没想到…
「好美呀!我喜欢这个三合院!」
在院子里到处奔跑,她跑进田里,用力呼吸这里让她想念已久的空气,抓起田里的泥土,她都忘了泥土在手里的感觉这么温暖。
突然间她停下脚步。
群翰哥在她身后,静静的不说话。
「那个工寮…」
「我也买下了。」他说。
「为什么?」
「因为那是你最后待过的地方。」
她转过身去,深深的看着他。「所以,你没忘记那时候说过的话?」
「娜娜,我怎么会忘记对你的承诺呢?」
想衝过去抱住他,又害怕难为情,她侧着头看他,眼里闪着捉弄的光芒。
「你是不是随随便便都跟女孩子说要照顾她一辈子呀?还好那个小女孩后来被带走了,不然从十二岁照顾起,很累很烦的耶。」
他点点她的鼻尖。「你那时不是说要去打工赚钱?我累什么?」
「那可是童工呀,我现在知道法律上是犯法的!」
「这么一来,我得一个人出去工作赚钱,也不会被你烦到呀。」
「好吧,既然你那么辛苦,我得学学做饭缝衣服,在家里等你回来,给你搥背放洗澡水囉。」
他露出一个傻气的笑容。
「我可捨不得让十二岁的你做这些,不过,你现在大了,可以胜任这份工作了。」
「哼!我就知道你在电话里一直耸恿我回来,是有目的的。」
「那当然,我还差点去贿赂学校的评审委员,要他们一定得让你通过交换学生资格审查呢。」
「坏人!」她笑骂着。
他拉着她的手,走向工寮,打开门。
「我把这里变得比较舒适一点。」
她看着崭新的设备,穿过一堆她不懂的仪器,来到地下室。
「有舒服的床和客厅厨房,哪天我又得将我的娜娜藏起来时,她可以舒舒服服的,在这里躲很久很久。」
「好神奇喔!以前看起来那么小的地方。」
「娜娜,我那时候没有能力,没办法照顾你,但是,」他捧起她的脸。「我跟你保证,从现在开始,我会好好照顾你,不会让任何人、任何事情,伤害到你。」
坐在实验室里群翰的工作椅上,她眼神空洞的看着灰色的电脑萤幕。
她坐在那里不知多久了。
任由回忆一层层将她包裹,彷彿这样她就可以不用醒来,不用面对失去群翰的痛苦和内疚。
至今她仍然不愿意相信,群翰已经不在了。
电视上一天到晚报导着由维基解密网散播出来的机密文件,造成许多国家高层权力的震盪,很多国家的政权因此转换,数不尽的贪污官员被弹劾,受害者家属组成全球联盟,要求政府道歉赔偿。国际法庭成立专门部分,追踪过去二十年来世界各国因为军购案所牵扯的贪污和谋杀案情。
台湾的国防部长道歉下台,二十几个位高权重的官员都在被弹劾的名单中,调查局成立一个专门小组查缉这些官员的海外帐户。
最震撼的消息还是在法国,法国总统的秘密帐户被查出,不只是佣金,连他从政以来所接受的政治献金悉数曝光,他正面临被弹劾下台的处境。
因为维基解密网所引发的政治风暴,席捲各国,引发的政治效应震盪不已。
然而这些新闻,离夏娜似乎很遥远。
沉雷远和小堇将那些想採访夏威女儿的新闻记者挡在李家花园外面,维基解密网上,所洩漏关于台湾的机密里,提及最多,证据最齐全的就是十六年前的夏威命案。
因为发现帐册的来往资金很可疑,而暗中进行调查整理的夏威,发现了数十名政府要员涉嫌结合卖方,将巡弋飞弹的造价浮报十几倍,佣金的总数目甚至超过实际购买价钱。企图将掌握的证据亲自交给总统,却在总统接见的前一天,遭到顾将军杀害落水身亡,遗留下来一名独生女儿,多年来忍辱负重,在海外逃亡。
定顾将军谋杀罪名的关键录影里,不只有他杀害李群翰的过程,甚至记录下他承认犯下夏威命案的罪行,顾将军在东窗事发的第一时间选择逃亡,目前受到全国通缉,国内和国外所有财產都被冻结,本来要竞选立法委员的儿子也主动辞选,电视记者得到内线消息,美国一个强而有力的神秘组织对他发出全球格杀令。
关于李群翰这个受害者,倒是没有引起舆论太大讨论,似乎有某个有力的机构,将他的真实身分给隐瞒,记者的报导角度着重在夏威命案上,李群翰被塑造成掌握命案证据最后却被顾将军灭口的无辜百姓。
夏娜的悲惨身世让新闻记者夸大好几倍,由于她一直不肯出面说明,造成大眾对她更是好奇和同情。
她担任会议口译的照片被登在报上,翻译过的书销量大增,记者从她的译笔里搜寻着蛛丝马跡。
不知道是哪个神通广大的周刊记者,竟然弄到她在新加坡海上赌场监视录影的一张翻拍照片,优雅美丽却又脆弱的孤女形像顿时掳获全国人民的心。
人人都想亲眼见到夏威的女儿,人人都对她兴起保护之心。
群翰丧礼过后,李家花园在小堇的铁腕政策下,重新运作,她似乎藉由忙碌,来遗忘目睹群翰身亡的震撼和哀伤。
沉雷远申请提早退休,定居在花园里,忙碌的和小堇一起工作着,甚至更为卖力,他对群翰的愧疚,只要酒喝多了,就会一涌而出,又哭又骂的,直到醉倒了,才能暂时忘却失去群翰的痛。
小堇和沉雷远的伤痛,离夏娜,也似乎很遥远。
她将自己锁在群翰的实验室里,一遍又一遍地回想出事的那天,每一个小细节。
要是她能早点从墓园回来…
要是她没坚持帮爸爸的坟墓除草…
要是她没跟沉叔叔去墓园…
要是她没传那个简讯给群翰…
要是她没有爱上安东…
要是、要是…
反覆的看着群翰最后的录影。
那是用立体摄影机拍下的,只要戴上眼镜,他就出现在她面前,那么近,那么真实,伸出手却碰不到他。
他倒在地板上的眼神,那么遥远,她甚至感觉得到,他那时在呼唤着她。
所以她才会不惜翻脸,抢过沉叔叔的车钥匙,坚持要回来。
回程的车上她心跳得很快,儘管沉叔叔安排在园子里的人打电话来说园子里很平静,她还是不放心。
她不断催促他踩油门加快速度,却彷彿怎么也到不了。
明明知道他有危险,她怎么会跑去那么遥远的地方?
她伸出手,在空气里抚摸着他的脸,死前的那一刻,他一定很痛,但他脸上却带着这么温柔的笑容。
彷彿那天来机场接她的那个笑容。
「我都跟你说过多少次了,没有用,什么人劝她都不听,就是躲在实验室里。」小堇对着电话气愤地说。
天天都接到一样的询问电话,她厌倦了,失去群翰,对所有人来说都是打击,但是日子总得过下去!
他虽然牺牲了生命,定了顾将军的杀人罪,给这个世界带来这么剧烈的改变,大家应该以他为荣,不是吗?
但是夏娜就是走不出来,把自己关在追悔和哀伤里面,而她却得天天忍受法国来的电话逼问,夏娜是不是好点?有没有吃饭?跟谁说了什么话?
「你要是关心她,就自己来看她吧!除非群翰起死復活,谁也点不醒她!你知道我天天要忙田里、公司的事情,还得帮她挡记者,我都快疯了我!」
她愤愤的掛上电话。
沉雷远站在门口,责备地看着小堇。
她防备的抬起头。「我说的不对吗?事情发生了,再难过颓废又能怎样?群翰又不会回来!」语毕,她发现自己满脸泪水。
他递给她一张面纸。
「给她一点时间,遇到她爸爸和群翰的事情,任谁都没办法承受。」
她抽噎着。「我也知道阿,我也希望娜娜能够振作起来,看她那样,我比她还难过。可以我们能怎么办?」
「你去跟她谈谈吧,还是带她出去走走。你们女孩子间比较好说话。」
她瞪着他。「你们每个人,对我都很残忍。群翰、娜娜、安东、你,都一样,我的心难道是铁打的?我就不痛?我比你们任何一个人都爱群翰!」她吼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