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间简陋的出租房,屋顶低矮,墙壁灰白,几缕稀稀拉拉的光从透气扇口挤进来,落在铺着一层灰的墙角。
“咔擦”,是钥匙打开门锁的声音。一个身材高挑的青年推开门走进房间。衣服都提不起力气换,他把精疲力竭的自己摔在那张短小的单人床上。
身体因为一整日的劳累而发出抗议,连骨头缝都泛着酸,何非仰躺在床上,双眼直直盯着天花板:
“又要交水电费了,之前欠老七的账还没还完,要不要再多打一份工?”
身体的疲乏告诉何非最好打消这个念头,然而手机银行里所剩无几的数字更令他心生焦虑。
在小渔村长大的何非从没想过,大城市的生活费用竟会如此高昂,即便他连着打几份工,把自己逼成一个不停旋转的陀螺,也只能勉强应付自己的吃穿住行。
“哎……”
不自觉长叹一声,何非不愿再想这些烦心事,从怀中掏出手机玩了起来。
何非向来不看电视剧,对网文也不感兴趣,更没有心力去玩什么手机游戏,以往这段时间他都是随便刷点段子视频然后睡觉,但从前几天开始,一个新的游戏俘获了他。
点开熟悉的手机页面,花里胡哨的广告映入眼帘,他不耐烦地通通叉掉,想要尽快继续昨天未完的赌局。
但不知道哪里按得不准,一个广告被指尖意外戳中,手机界面迅速跳跃,先是黑屏,然后剧烈地震动,一个0开头的电话打了进来:
“您好,先生,请问需要贷款吗?我们是无条件放贷,数额……”
“咔……”
甜美的女声被一下截断,何非皱着眉头返回刚才的赌桌界面,他认为自己牌运正好,完全不需要什么借贷。虽说昨天不小心将之前赢下来的钱都输了回去,但那只是一时失误,今天他一定能连本带利地赢回来。
“哗啦啦……”手机声筒里外放出模拟的洗牌声,何非嘴角勾起,全神贯注地开始抓牌出牌。
牌面翻转之间,时间悄然流逝,“操!”何非一声国骂,双眼满是血丝。
他忍不住从床上坐起来,今天的牌差得出奇,让他越打越烦躁。
“再打一盘,这盘赢了我就去睡觉……”
他咬着牙要再开一局,然而屏幕上突然蹦出一个“余额不足”界面,提醒他该充钱了。
切换应用看向微信支付宝里光秃秃的零钱账户,何非咽了咽唾沫,手里已经没钱了,自己还欠着外债,但即便如此,他心里想再开一局回本的欲望依旧强烈,甚至越来越难以遏制。
烦躁地抓了抓头发,何非忽然想起之前接的借款电话,要不……试试?
“嗡——”电话拨通的忙音响起,何非感觉胸膛中心脏砰砰跳动,突然,还没等电话被接通,耳边传来一阵“笃笃笃”敲门声。
“怎么这个点了还有人来?”何非手忙脚乱地穿好鞋子下床:“谁啊?”他扯着嗓子向门外喊了一声。
“小何,是我。”门外传来房东大妈的喊声,何非定了定神,打开门,入目所见令他瞪大眼睛。
“何非?”
在房东大妈和一众物业管理人员的身前,一个身穿警服的男人正站在门口,他看上去三四十岁,两道浓眉下的眼睛像鹰一样犀利,好像能直接看穿人心。
见对方呆站在原地,男人浓眉微微皱起,沉声又问了一遍,何非这才回过神,连忙答道:“啊……是我,我是何非,这位警官您找我有事?”
他慌张地把手机藏在背后,心虚得手心出了一层薄汗。
警服男子看着他慌乱的表情,眼神依旧犀利,面上肌肉却柔顺下来,像是在努力掩盖强悍冷厉的本质,释放出善意的微笑:
“何先生,您好,我是公安局的警察马哲,这是我的证件。公安局发现您不久前接到诈骗电话,担心您遭遇财物损失,所以特意登门拜访。”
“啊……噢……我没事……”
没等何非说完,他手中的电话恰巧接通,一道甜美的女声从他背后响起:
“您好,这里是免费借贷业务,我们无偿帮您解决资金烦恼……”
伴着这道外放的女声,何非的表情瞬间变得僵硬,身前这位名为马哲的警官脸上笑容也逐渐消失,浓眉微微上扬:
“何先生,这就是你说的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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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口茶吧。”
何非有些拘谨地接过马哲递过来的茶。现在已经是晚上十一点,被马哲带到警察局里录完口供,又接受了一顿警察叔叔关于赌博危害和借贷诈骗的知识教育,现在的他堪称心力交瘁。
看着那张苍白的俊秀脸庞现出汗迹,马哲表情依旧冷峻,声音却放缓了一些:
“何非,赌博害人害己,你要尽早悔改。”
“是是是,您说的对,我一定改。”
见对方赌咒发誓,马哲不动声色,眼神却落在卷宗上的一行字迹:
“你老家是渔落村的?”
“啊?”不知道话题怎么拐到这里,何非有些懵地看向对方:“是啊,马警官,有什么问题吗?”
“没什么,”马哲微微一笑:“我年轻的时候在那边工作过,当时遇到一个小朋友,和你长得有点像。”
望向杯口上方一层薄薄的水汽,马哲陷入对过去的回忆。
或许是临海的缘故,渔落村的傍晚总是水雾弥漫,被晕染得朦朦胧胧的夕阳光中,当时还是普通警察的马哲和同事押着一群鼻青脸肿的少年走进警局。
那是一起未成年人打架斗殴事件,起因是常见的街头混混儿敲诈勒索学生,然而令混混儿们没想到的是,他们敲诈的对象比他们还要狠,一个人竟然有胆子和他们五个人对打。
未成年人容易热血上头,见对方有胆子反抗,混混儿们更加不肯认输,打架动静越闹越大,惊动了街坊邻居,于是这六个男孩儿一个也没逃掉,全被马哲他们带进了警局。
在警局里做笔录时,一众鬼哭狼嚎的惨叫声中,那个看起来俊秀乖巧的学生站在角落,虽然额头染血,却始终一声不吭,给马哲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
而此刻,随着记忆中那张带有血迹的脸和眼前的俊俏眉眼隐隐重合,马哲忍不住提起这件往事,像是某种试探。
听着马哲的叙述,何非先是茫然,接着露出一副恍然的表情:“原来是您,那确实是我,当时年纪小不懂事,给您添麻烦了。”
得到意料中的答案,马哲微微点头。虽然有过一面之缘,何非却并不觉得两人间有什么交情,见流程基本走完,他一刻也不愿在警局多呆,很快提出要离开回家,马哲也没有挽留。
出门走到警局门口的时候,何非裤袋里手机突然传出一道消息提示的“滴滴”声,他打开一看,是房东大妈的水电缴费提醒,以及虽然委婉却很明确的不续租通知。
“是因为知道了自己赌博吧,”何非心中苦笑,在仿佛雨水滴落的风吹树叶声中,他忽然感到一阵寒意。
“怎么站在门口不动,还有事?”
身后传来一句问话,何非转身看去,见马哲正拿着一摞卷宗望向自己,他犹豫片刻,终于还是开口:
“马警官,你能借我点钱吗?”
马哲静静地看着他,青年微怯的神情令他联想起曾经那个男孩儿澄澈明亮的眼睛,听对方解释一番自己的处境,他沉默一阵,开口道:
“既然如此,反正我家里没人,你先在我家住几天吧。”
公安局附近的包子铺里,热气腾腾的包子被拿出笼屉装袋,递到一旁等待的年轻警察手上。
年轻警察单手接过,随手拿起一个往嘴里一塞,一边张口大嚼,一边和包子铺老板拉起了家常:
“老板,里面那位小哥是你家亲戚吗?以前没见过啊。”
包子铺老板顺着他的视线看去,看到对方说的正是店里那位忙着搬运笼屉的青年,她笑了笑,解释道:
“谢警官说笑了,这不是店里生意太好忙不过来,我就多招了个人帮忙,说起来,这小伙子还是你师傅马警官介绍给我的呢。”
“我师傅介绍过来的?奇了怪了,我以前没听他说过认识长得这么俊的……咳,师傅,你怎么来了?”
还没把话说完,眼角余光看到身旁出现一道熟悉的人影,小谢连忙将口中包子吞干净,条件反射地立正站直,老老实实地问好。
马哲先点了几个包子,这才扫他一眼:“怎么,你能来我不能来?”
“哪能啊,”小谢笑嘻嘻地回道,看马哲掏出手机准备付款,他连忙伸手拦截:
“师傅,今天这顿我请了,您不用客气,多亏您前天帮我值的夜班,帮了大忙了。”
前天本来应该是他值的夜班,但是因为当天刚好是他暗恋对象丽丽的生日,他想请假给丽丽办个生日宴,顺便表白,所以拜托他师傅马哲代了个班。
本来按他师傅刑警大队长的职位,这种值班的小事轮不到他,但因为小谢的求恳,以及马哲自己也没什么事,这才答应了这次替班。
知道是徒弟的一片心意,马哲没再坚持付款,接过老板递过来的包子,他微微一笑:“行,看来是成了。”
“嘿嘿,师傅您火眼金睛,”扫完付款码,小谢收回手机,挠了挠头憨笑道,“等我和丽丽结婚,到时候请您喝喜酒啊。”
“嗯,”马哲点点头,刚拿起包子准备开吃,视线扫动间恰好和店中搬运的何非对上。
店内热气蒸腾,将青年的脸颊熏出酡红,那双干净的眼睛和马哲对视片刻,月牙般微微弯起,俊秀脸庞上漾开柔软的笑,他向马哲微微点头,像是无声地问好。
马哲也回他一个微笑,随后转身带着小谢走出店门。
两人一边走,小谢一边低声问道:“师傅,老板说那个长得贼俊的小哥是你介绍过去的,是你家什么亲戚吗?我好像没见过他啊。”
“一个朋友……”
两人对话声越来越低,直到再看不清他们的背影,何非这才低头看向手中的笼屉,停顿片刻后再次搬运起来。
早上是包子铺生意最旺的时候,到九点以后,包子铺生意便渐渐转冷,看再没什么人来,老板叫停了何非,将几个包子装好袋递过去:
“何小哥,今天差不多就到这吧,辛苦你了,工资已经转到你手机了,你记得收啊。还有,这是今天的包子,你也带回去吃吧。”
“谢谢老板。”擦了擦额头的汗,何非伸手接过包子。
这是马哲介绍给他的一份兼职。前天晚上被房东大妈扫地出门后,何非借着马哲的钱结清了水电费,又在马哲的邀请下搬进了他家。
马哲虽然已经三十多岁,家里却没什么人,他解释说是自己妻子早年去世,所以现在除了他以外家里基本没人住,反正空着也是空着,不如何非先住在他这边。
他话说得轻松,何非却不能全当真。不管这房子空不空,都改不了租住的本质,自己理所当然得交一份租金,可他现在基本算是身无分文,想交也拿不出东西,只能在心里再添上一笔债。
想着越来越多的欠债,何非心里更加焦虑,也许是看出了他的心思,马哲推荐他来这间包子铺当个临时工,活不多,时间也短,就是在早上人最多的时候帮忙搬些笼屉之类的东西,搬完就能走,对他手上的其他工作影响不大。
看着手机里那笔还算慷慨的转账,想到又能还上一点欠债,何非心里踏实不少。
收好手机,何非拎着包子走出店门,还有新的工作在等着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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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马哲回到家的时候,家里正久违地亮着灯,望着那从头顶洒下的暖黄色灯光,他不禁微微一怔。
上一次回家时见到这种灯光,好像已经是很久以前了。
“你回来了!”
原本正端着菜从厨房出来的何非看到他,脸上露出欢快的笑:“我做了晚饭,手艺可能不太好,你将就着吃。”
马哲走进客厅,看见餐桌上已经摆了不少菜,色香味俱全的模样可不像青年口中说的那么糟糕。
接过何非手中的盘子放在桌上,马哲忍不住夸了一句:“看起来比我做的强多了,不过,”他看向青年:“你不用特意做这些。”
何非脸上的笑容淡去,马哲的反应出乎他意料,他有些无措地攥紧身上的围裙,“抱歉,是我哪里做的不对吗?我应该先跟你说一声的。”
“没有不对,”马哲字斟句酌:“你工作也挺忙的,不用花时间给我做饭,我在外面吃就行。”
何非松了一口气,不是怪他乱用东西就成,他解释了一下自己有个兼职刚刚结束,最近没什么活,闲着也是闲着,就做了饭。
“还有,”何非试探地看向马哲:“昨天还没来得及跟您商量房租的事,想问问您大概每月给您多少合适。我最近手头有点紧,可能得先记在账上,之后等存够钱再还您。”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何非觉得这番话说完之后,马哲的表情似乎变得冷淡了些。
“不用租金。”
“那怎么行!”何非语气认真,“这间房子要是租出去每月至少要两三千吧,我怎么能一分钱都不给呢?不过您要是愿意的话,给我个小小的折扣我也很高兴了。”
“哦?”对上青年略显狡黠的表情,马哲眼中带上笑意:“好啊,不过——”
“又要不过?”何非心中嘀咕,生怕马哲又说什么拒绝的话。
“不过你要是能有空帮我打扫打扫屋子、做做饭,也可以不用交租金。按你的算法,保姆一个月能拿好几千,抵掉租金绰绰有余。”
听到马哲的这个提议,何非算了算自己兼职的收入,得出好像两个人都不太吃亏、自己还更赚的结论后,他果断道:“好,那就这么说定了,谢谢马警官您了。”
“别您您您的,我也不比你大多少,坐下吃饭。”马哲拿起碗开始盛饭。
“那我叫您,不,叫你什么合适,马哥?哲哥?”
“都行,随便你。”
把手中的饭碗推到何非身前,马哲正要去盛自己的饭,却被何非叫住:
“不用给我打饭,我吃过包子了。”
马哲闻言忍不住扶额:“何非,你可真行,早上的包子你当晚饭吃?”
“不是,我晚上新买的包子,得攒钱啊,我想着包子便宜点。”
“啧,”马哲摇了摇头,掏出手机点几下,何非手机便响起一声“红包到账”的提示。
“这是干什么?”
“给你的菜钱,不够再找我要。”
“这,这不太合适吧,我都欠你这么多钱了。”何非连忙拒绝。
“何非,”马哲的表情严肃起来:“钱可以慢慢还,我不急,你也不要急,吃饱饭,养好身体,还有,不要赌博。”
马哲的态度过于郑重,何非情不自禁坐直身体:“是……我知道了,我一定听您的。”
“嗯,现在吃饭。”
“哦,好。”稀里糊涂地拿起碗筷,吃了小半碗饭,何非才意识到自己好像又不小心叫了一声“您”。
偷偷瞥了眼马哲平静的表情,他心里悄悄松了口气,“好像没被哲哥发现,那就好,他板着脸训人的样子真可怕。”
吃完饭何非要去洗碗,被马哲坚定地阻止,何非不敢硬拗,乖乖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刷手机。
洗完碗,马哲按照习惯转身去浴室洗澡。何非看着他走进浴室的背影,忽然想起他一再强调的“不要赌博”的话。
经历了前两天的事,手机上的赌博游戏好像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何非想起自己之前为什么这么沉迷,好像是因为压力太大想找个方式放松,还有,钱。
可是,就像马哲教育他的那样,赌博真的能带来钱吗?更何况……
想起前天和马哲一起上门的那些人知道自己赌博后的反应,以及房东大妈发来的拒租信息,何非下意识握紧手机:
“在他们心中,我恐怕就是那种坏得流脓的大赌棍,最好是能离多远离多远,就连哲哥,要不是看在半个老乡的情分上,估计也不会对我有什么好脸色。”
“自己真的还要这样下去吗?”
低头看向手机,何非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无意识点开了浏览器,熟悉的牌桌界面映入眼帘,他犹豫片刻,终于下定决心要去关,但还没等动手,忽然听到一声“咔擦”门响。
他抬头去看,原来是马哲已经洗完澡出来了。
“糟糕,哲哥看到了肯定会误会的,不能让他看到。”
何非手忙脚乱地去关界面,结果不小心又戳中了几个广告,广告瞬间锁定手机,他急得要命,眼看马哲越走越近,他只能把手机往身后一藏,抬起头露出一个稍显虚伪的乖巧笑容:
“哲哥,你洗完澡了。”
马哲微微一怔,看到何非有些紧张地坐在沙发上朝自己微笑,他先是若有所思,随后眼中浮现一丝怒色,表情瞬间变得冷峻。
将原本擦头发的毛巾甩到一边,任由水滴从发梢落到赤裸的胸膛,他一步步逼近何非。
伪装的平和被彻底撕开,马哲犀利森冷的眼神像钢刀一样刮在青年脸上,那极具威慑力的表情让何非心中猛地一跳,只觉得自己似乎被对方全部看透。
“哲哥……我……”
伸出双手撑在沙发上,将慌乱的青年困在自己怀里,感到对方身体变得僵硬,马哲俯身低头,带着热气的警告扑在何非脸上:
“小朋友,记住我的话,别干坏事。”
他看着何非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我盯着你呢。”
何非本来以为自己会害怕马哲,因为那天晚上他警告自己的样子实在过于可怕。
但和马哲朝夕相处一段时间后,他发现对方其实挺好相处,偶尔还能开开玩笑,那股畏惧之意便渐渐淡去。只是无论如何,手机上的那个赌博界面他是不敢再打开了。
又是一天傍晚,何非正在厨房做饭。
“在做什么菜?”
背后突然传出一道声音,是马哲。
“很香。”这样说着,马哲走进厨房,在何非身后站定。
“油焖大虾。”
“唔,难怪闻起来这么香。”
伴随着这句仿佛就在耳边响起的话,一只手搭在何非肩膀,马哲似乎又靠近了一些,近到何非几乎能感觉到对方透过空气传来的体温。
这种温度,就好像……就好像自己被他整个拢在怀里了一样。
何非拿着锅铲的手抖了抖,过近的距离让他有些不自在,下意识侧身拉开距离,他铲起一勺虾,递给马哲:
“尝尝咸淡合不合口?”
“好。”似乎完全没察觉对方的躲避,马哲神色自若地夹起一个扔进嘴里:“嗯,很好吃。”
“那就好,我装盘了。”何非将菜盛到盘子里,马哲动作自然地接过去,转身出了厨房。
望着他的背影,何非有些疑惑地眨了眨眼:“刚才是我的错觉吗,是不是反应有些过激了?”
“嗯……大概是错觉吧。”想起马哲始终平静的表情,何非收回视线,心中自语道。
但很快,何非就发现这并不是自己的错觉,马哲似乎很喜欢和自己勾肩搭背,时不时就会突然伸手搂上来。
这种突破常规社交界限的友谊表达方式实在令何非不太习惯,只是他委婉提了几次后,马哲依旧“屡教不改”,何非也只能随他去。
这天午夜十二点,何非靠坐在沙发上昏昏欲睡。
今天晚饭他做了一桌子菜,本想等马哲回来一起吃,谁知道对方一直没出现,给他发的消息也没回。何非有些担心,于是坐在沙发上等,希望能第一时间看到对方回家,结果竟然等着等着睡着了。
睡意朦胧间,何非突然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蹭过自己的脸,那似真似幻的触感一下将他从睡梦中惊醒,他猛地睁开眼,看见马哲正蹲在他面前。
“你回来了!”确定眼前的人是现实而非梦境,何非坐直了身体:“给你发消息你都没回,我还以为你出什么事了。”
“局里加班,没顾的上看手机。”马哲起身:“刚准备叫你回房间睡,你就醒了。这几天有个大案子,事多,我估计都会很晚回来,下次不用等我,你早点休息。”
一边说着,他扫了一眼桌上还未收走的冷菜,走进厨房拿出一副碗和筷子。
“你还没吃晚饭吗?”何非忍不住问道。
“嗯,你先去睡,我吃完再睡。”
看马哲要直接端起碗吃,何非皱起眉头:“我给你热热吧,菜都凉了。”
“不用,能吃,”马哲吃得很快,何非一时不知道该干什么,好像干站在原地有点傻,但是要就这么直接去睡的话,他又觉得不太合适。
“你……”
“叮铃铃……”突然响起的手机铃声打断了何非的话,马哲一边吃一边掏出手机接通:
“喂,什么事?”
“马队,这边有新进展了,您快过来看看。”
“好。”匆匆扒完碗里剩下的饭,马哲把碗在水池一冲,便要转身出门。
离开之前,他看向还呆站在原地的何非,微微一笑:“明天不是还要上班?快去休息吧,我很快回来。对了,菜很好吃,我很喜欢,晚安。”
“啊,好的,晚……”看着没听他说完便像风一样冲出门的马哲,何非眨了眨眼,向着空气继续吐出剩下的半个字:“……安。”
这之后一连三四天,何非都再没见到马哲的人影,正在他忍不住开始怀疑起对方是不是人间蒸发了的时候,马哲终于出现在他眼前。
和马哲一起出现的,还有一桌格外丰盛的饭菜。
看到何非终于下班,马哲立刻招呼他过来吃饭。何非有些迷惑地走近餐桌,出声问道:
“哲哥你这是加班结束了?”
“嗯,案子已经收好尾了,之后会空闲一点,想着这几天都是你做的饭,今天我也做一次,让你试试我的手艺。”
“那我可得好好品尝一下,”不知道是因为面前这桌菜还是因为终于又看到了眼前这个人,何非高兴地在餐桌前坐下,接过马哲递来的碗筷,和对方一起开吃。
马哲之前倒是没有谦虚,他做的菜确实没有何非做的那么色香味俱全,毕竟何非以前做厨房帮工的时候曾在大厨那里偷学过一手。
但是,这些菜虽然看起来其貌不扬,吃起来却还是很不错的,调味方式和何非略有差异,吃起来别有一番风味。
两个男人很快把一桌菜都吃干净,何非很有眼色地主动站起来收拾碗筷,马哲倒也没出声阻止。
正要端着盘子去厨房,何非突然感到眼前灯光一晃,接着连闪几下,然后彻底变暗。
他有些懵地站在原地,马哲的声音很快从旁边传来,伴着一束明亮的手机灯光:
“小心,客厅灯突然坏了,你注意脚下。”
“嗯,好的,要叫人来修吗?”何非小心翼翼把盘子再次放回桌上。
“不用,我先看看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经过一番紧急检修,马哲确定只有客厅顶灯不亮,其他地方都没问题,大概率是灯泡线路老化自动熄灭,需要更换灯泡。
考虑到家里有备用灯泡,特意叫一趟维修人员过来又太过麻烦,马哲决定自己直接上手。
何非站在地面努力用双手扶稳人字梯,看着马哲一步步踩上去站到顶,然后伸出双手旋转卸下旧灯泡。
“给,”何非主动递上备用的新灯泡,同时从马哲手里接过那个已经盖着一层灰的老灯泡。
听到上方传来的金属底座咬合声,何非按照马哲的吩咐按亮客厅的开关,光芒瞬间从头顶爆发。
再次回到灯泡下面,他双手扶稳梯子,抬头望着马哲一步步从高处走下,就在这一瞬间,一段久违的童年记忆从何非脑海中浮现。
也许是七岁,或者是八岁那年,何非记得那天晚上的月光很亮,村子里的蛙鸣响成一片。
从学校回到家的时候,家里依旧是一片漆黑,何非并不意外,这个时候,父亲应该还在外面喝得酩酊大醉,而母亲,她或许还沉迷于和朋友们的牌戏。
他像往常一样拉亮电灯,可预料中的光亮并未立即降临,他鼓捣了一下,随后知道这是灯泡坏了。当时他不过一个孩子,对这全然的意外毫无经验,只能依照本能去找父母。
夜晚的月光寒而凉,像霜一样铺在地面上,就在这片月光里,何非背着书包踏上了寻找父母的小路。
不出意外的,当何非找到母亲的时候,她正在村里的棋牌室与人酣战。
当他用瘦小的身体从四周密密麻麻的观战人群里奋力挤进去的时候,她只是不耐烦地看了他一眼,随后发出驱赶似的声音:“去去。”
于是他又一次被无情地挤出门外。他没有气馁,继续在村里寻找起父亲,直至在村口找到那个浑身满是酒气、仰躺在地上呼呼大睡的身影。
几次试图唤醒父亲的举措都遭遇失败,何非没有再继续。月光被移动的云层渐渐遮蔽之后,他独自一人踏着阴影回到了家。
没有再去管那个坏掉的电灯,他搬起一把小板凳坐在家门口,就着稀疏的月光写起了作业。
月光看起来明亮,但用来写作业还是太过勉强,在黯淡的光线下,字迹难以避免地变得歪斜,就像何非那张皱在一起的脸。
偶尔,何非会从动作艰难的作业中抬头,望向旁边邻居家门缝里透出来的点点微光。看着那细细的灯光残影,他的脑海里忽然蹦出了一个念头:
如果,如果长大以后能成家的话,我也想拥有这样一个家——一个可以一直为我点亮一盏灯的家……
“何非?何非?你怎么了?”
一声呼唤将何非从回忆中唤醒,他回过神,看到马哲正站在他面前。
“这是怎么了,眼睛怎么变得红通通的。”马哲伸出一只手,动作轻柔地摩挲过何非不知何时泛红的眼圈。
马哲的动作很慢,留出了足够的反应时间,然而何非并没有像往常一样躲开,他愣愣地看着对方,看得马哲情不自禁地微笑起来:
“是被灯光刺到眼睛了吧,下次注意,不要一直对着灯泡看。”
“嗯,”何非轻轻应了一声。
等到马哲收回手,何非突然问道:“我明天有一场潜水表演,你有时间去看看吗?”
马哲先是一愣,随后很快反应过来:“好啊,刚好我有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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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非的邀请并不准确,与其说他要参加的是一场“潜水”表演,不如说是一场“人鱼”表演。
当马哲看到何非出现在那个巨大的潜水缸里的时候,他的第一反应并不是欣赏那过于炫丽的人鱼装扮,而是担心起对方是否会因为憋气而难受。
鱼缸里的何非没有携带任何氧气设备,他半裸着上身,下身则穿戴着一条青蓝色的鱼尾,鱼尾尾端坠有珠宝模样的装饰,摆动间是令人目眩的五光十色,从绿色水草丛中游曳而过。
仔细观察后确定何非面容上没有任何因为憋气而产生的痛苦,马哲这才松一口气,有心情观赏起这幻想童话般的人鱼表演。
马哲早知道这个年轻人有一副过于俊美的皮囊,然而当何非摆动着鱼尾向他游来的时候,他依然产生了一种心脏被狠狠击中的晕眩。
何非的水性极好,常年潜水游泳的躯体肌肉饱满、线条分明,那张俊秀的脸被涂抹上脂粉,削去柔美,加重清冷,他一言不发地在水底游动,就像寡言少语的海中君王在巡视自己的领地。
然而当看到缸外人群前排的马哲,他脸上的冰霜瞬间消解,换之以动人的明媚笑容,马哲听到周围人群中随之传来一阵轰动:
“是对我吧,他对我笑了,是不是!”
“太好看了,多笑笑啊!”
“好帅!”
何非穿过水浪靠近缸壁,那条巨大的鱼尾在清澈的水中摆动。在缸壁前站定后,他左手微张,一支红色珊瑚随之掉落,接着他像一尾真正的鱼一样俯身下蹿,张嘴去叼。
“哇塞!”
人群中又是一阵惊呼,人鱼精准无误地叼中了那支珊瑚,暧昧的珊瑚虹彩被灯光投映在人鱼脸上,像是某种华焰在海底汩汩燃烧。
仿佛嬉闹一般,人鱼从嘴中取出珊瑚,向人群方向轻抛,即便隔着一堵玻璃墙,观众们仍然伸手去接,仿佛能透过玻璃墙抓住那支珊瑚。
像是得意于人们的反应,人鱼脸上再一次漾开笑容,最后看了一眼人群,他摆动鱼尾,转身离开,徒留观众们无奈的叹息。
等到何非结束这一次表演、换好衣服走出巨型鱼缸的时候,人群中的马哲早已不见踪迹。
他在之前和马哲对视的地方寻找片刻,但始终没能发现对方的身影,正在他怀疑起对方是否又因为什么急事突然返回警局,身后突然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何非?”
“咦,哲哥,你怎么在这儿?”何非看清来人的面容,有些惊喜地问道。
没有等到对方开口,他已经从马哲身上那股若隐若现的烟味猜出了答案:“你去厕所抽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