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素来是安稳的,却冷不防窥见了不容她看到的秘辛。
萧玘整了整肩头的衣衫,瞥一眼跪在地上的她,“饶她一命吧。从前她在遥光殿侍奉时十分尽心,为人也老实,必不会生事。”
“奴婢刚才叫风沙迷了眼睛,并未看到什么。”
她识趣,加上萧玘保她,如此捡了一命。之后又经圣上赐名,许给建安王做侧妃。或不如说是做圣上的眼睛和耳朵。
萧玘亦知,不过仍善待她。
他头一回开口求她。李筠望着那重重罗衣下隆起的肚腹,惊得说不出话。惊诧过后,又免不了动容。
这样难堪的事,本不该为他人所知,何况他们并无多么深厚的情分。
“殿下为何告诉妾这些?”
萧玘不答,只是陈述实情:
“陛下赐婚时,注定你此生不可能有自己的孩子。”
以萧珩的性格来讲,绝不许自己的棋子有牵挂与软肋。
“倘若你答应这件事,日后你便是世子的母妃。”
将来萧玘有了出身高贵的正妃,她亦要为自己的将来打算。
李筠默了半晌,颔首:“妾知道了。”
到生产时,可谓惊心动魄。
原到了瓜熟蒂落的日子,肚子里的孩子似是明白情势的微妙,总没有动静,只是隐隐有些发坠,产期一延再延。
直到十月十八那天,萧玘用膳时忽觉腹中一阵陌生坠痛,同先前的胎动都不一样。
身边人皆已为这一日生产准备了许久,忙扶着假扮有孕的侧妃去到另一处禅院。
疼了大半日,却迟迟未见破水。临近产期时,萧珩便派来御医心腹侍候,不得已,用了一剂催产药。却想萧玘的身子终归不似寻常女子,早年又曾替人试药,体质虚弱,此时受不住药力,又是起烧,又是流血,神志也不大清醒。这样下去,只怕要一尸两命。
慧觉寺最为僻静的禅院,这一夜人心惶惶。
到平躬身:“瞧您说的,前些日子朝中事忙,陛下记挂公主和侍郎大人却不得空相见,因而想请崔侍郎明日进宫一叙。”
萧宝英故意道:“单召侍郎一人入宫,却送这些吃食来打发我,皇兄便是这样论骨肉亲疏的吗?”
“公主可错怪陛下了。”章平忙赔笑,照着萧皈的吩咐答,“陛下说了,过些日子等御花园的花儿都开好了,便接公主到宫中赏花,到时候……”章平近前几步,作势压低声音,“公主也好同那位见上一面。”
萧宝英神情一凛,“狗奴才,这是你能多嘴的吗?”
“奴才失言。”章平从容一跪,“奴才也只是替陛下传个话罢了。您心里顾虑什么,陛下都明白。如今陛下既已将人从天牢放了出来,必不会苛待了那位,还请公主宽心。”
萧宝英冷笑道:“好,你回去也替我回皇兄话,改日我一定进宫,亲自谢他的恩。”
宫中风云诡谲,新皇登基,旧臣最是难安。崔家在前朝掌兵,处境更为微妙。崔明夷与父亲崔茂避其争端,尚未来得及主动表明立场,想不到皇帝的旨意来得这样快。
萧皈于宣华阁设宴。
年轻的天子气定而坐,笑容有度,莫测高深。
如今上座之人已非昔日沉默寡言的太子,乃是一朝之君。
崔明夷行礼坐定,见对面还有一席空位,不知皇帝所为何意。
莫不是还请了父亲过来?
崔家从前是废帝一手提拔,论说亲疏,他尚且算是萧皈妹婿,但论立场,父亲是废帝近臣,又参与当年宫变,一向为陆太傅一党所排斥。此番传他二人一同觐见,不知有何说法。
崔明夷转过视线,正与萧皈四目相对,也许萧皈也看了他好一阵。
这僵局还得由他来打破:
“陛下召臣入宫不知所为何事?”
萧皈仍然意味深长地望着他。崔明夷略皱眉,不甚自在,索性直起身来与他对视。
“从前有关北地事宜,废帝皆是找你与崔将军商议。”萧皈终于开口,“万望你等不辞劳苦,助朕维护边关安宁。”
“臣定当尽心。”为臣之道罢了。
“好了,今日实是家宴,不谈君臣,侍郎不必拘礼,自斟自饮就好。”
崔明夷谢过恩,又瞥向那处空着的席位。
萧皈似乎猜出他所惑,道:
“爹爹很快就到。”
爹爹……?
崔明夷不确定地望了皇帝一眼,可观萧皈神情,并无异样,仿佛先前逼宫之人不是他。
更多的细节并不为人知晓,他只偶然听人只言片语,半真半假,描绘那夜惊心动魄的情景。
大事落定,废帝毒杀先帝弑兄夺位的消息传了个遍。萧玘被打入天牢,原以为成王败寇,他性命难保,后来不知怎地,萧皈竟将他接了出来,赐居玉璋宫……
“玉璋宫离这儿远些,难免耽搁了。”
接驾的车马遥遥而至。宣华阁前,驾车的侍卫启帘,婢子扶着人走下车来。
虽有人搀扶,萧玘亦是走得艰难,三步一晃。
先前被萧皈这么折腾,他带着一肚子精液浑浑噩噩地睡了一晚,到平照萧皈的吩咐在目可及处关注着,待崔明夷走远,便回去将刚才所见向圣上一五一十地禀报。
“抱着走的?”
果不其然,萧皈重提他着意渲染的段落。
“正是。”章平十分胜任天子近侍的角色,“实在罪该万死。”
萧皈淡笑:“侍郎有罪吗?你说说看罪在何处。”
“这……”
当然不能说是“夺人所好”。章平机警地想了想,“外面候着的车驾都是陛下派去的,侍郎擅作主张调遣,着实是大胆。”没有皇帝不在意他的权威。
萧皈没有说话,眼睛也不瞧别处。章平小心地察言观色,将绛红的葡萄酒注满皇帝杯中。
蒲萄四时芳醇,琉璃千钟旧宾。
萧皈小口抿着,一室安静得十分焦灼。
崔明夷自殿外及时地出现了。“及时”——不知是解谁的困。未等萧皈开口,他便自主地将事体经过讲明。
“爹爹无碍吧?”萧皈做出关切神情,“都怪朕不好,一时高兴失了分寸。”
“陛下可要回宫去看看?”
他想,这不怀好意的宴席总算要落场了,欲搪塞几句面上话便告退,萧皈却叫住他。
“今日天色已晚,侍郎且在宫中住一晚,明日再回去吧。”又吩咐下去,“去公主府通传一声,免得皇妹多心。”
老天帮衬着,一场骤风急雨困住他了。萧皈与他在布置好的及景轩,一边听着雨声,一边下了许久的棋。
有人愈听愈是心静,有人心如雨丝,细乱如麻。
崔明夷一瞥窗外,烟笼碧树,景物迷茫。
萧玘在半路便又吐了一回,统不过是些方才没吐干净的酒水和食物。回宫之后,隔半个时辰又犯了恶心,断断续续地呕着酸水。
玉璋宫说到底算半个冷宫,拨来伺候的内侍宫人本不情愿。皇帝赏的侯位,倒不如说是羞辱,废帝就是废帝,落毛的凤凰不如鸡,连带着伺候的下人也没前途可挣。如今眼见着人昏过去了,不得已才去请了太医来。
便是倒霉,摊上这么个病秧子!
杨敬虽早有心理准备,但见到萧玘跌跌挨挨叫人搀着回来,还是惊得脚下不稳,险些绊跤。
萧玘还有意识,只是难受得讲不出话,倒在床上忍耐了一阵。杨敬怕他捂着汗更要加重病气,打了水来为他擦洗。
萧玘微微睁开眼,哑声唤“阿翁”。
在离宫的时候,杨敬便已在身侧侍奉了两年,后来远去北衡,便离散了。八年一别,想不到杨敬还念着他这个不祥的主子,放着安逸的差事不当,要回来他身边受罪。
头发已花白的老内侍这辈子没儿女之福,僭越些来说,已把萧玘当作是自己亲生亲养,自是不忍见他一再受苦。
萧玘轻搭住他手臂,胶着了片刻,难堪地别过脸去:“帮我把里面的……拿出来……”
杨敬做惯了这些事,心领神受,替他脱掉外披,解了亵裤,摸索到私密处,那里竟是插了一柄玉势,被体温捂着,又湿又暖。他又是惊愕又是心痛,不住地泪水涟涟,小心将东西取出来,又拿了剩下的一点药膏抹上。
不知何时,萧玘也已无声地流下泪来。杨敬见了,愈发心如刀绞,跪倒在床畔泣不成声。
“主子,您……您为何不把真相告诉陛下?”
萧玘只是摇头:“我情愿他恨我,也不想他知道……”
若萧皈有一天知道全部真相,只怕会疯掉。
“可老奴见您这个样子,心里实在是……”
杨敬拭了把泪,替他细细擦着身子。萧玘胃里仍是难受,只轻轻翻了个身,脸色一白,又伏倒在床边呕起来。
三催四请的,宫人终于去将薛太医请了来。
雨势渐止。
皇帝披风上沁着凉飕飕的雨丝,一进玉璋宫的寝殿,便听见里室闹哄哄的。
薛滨来迎皇帝的圣驾,萧皈问:“里头在吵什么呢?”
“宫人在服侍贞恕侯喝药,”薛滨从善如流地改了称呼,“只是怎么都喂不进去。”
“他不肯喝?”
“不……贞恕侯还昏迷着。”
极短的一刻,萧皈眼神似乎往里室探去,“爹爹怎么了?”
“贞恕侯身子弱,原本疰夏之症未愈,今次饮酒又刺激了脾胃,故而才呕吐不止。臣已先施针止吐,再开了益气养阴的方子,往后还需慢慢调理才行。”
薛滨顿了顿,“只是现在这药——”
“朕待会儿亲自去看看。”
“是……”
废帝从天牢出来带的病气,原本调理一段日子就会有好转,如今久久未愈,病势竟越发沉重了。来一趟,他便瞧出来,宫人们照顾得并不尽心,不知是否秉持了皇帝的意思。他不好多讲的。
宫人漫无希望地尝试。杨敬坐在床头,让萧玘靠在怀中。他自是希望主子能将药好好喝下,但萧玘牙关紧闭,十分痛苦的模样,先前试了几回,即使勉强灌下些许,不多时也呕个干净。
宫人耐心无几,动作也粗鲁,低声埋怨:“喝不下便算了!”
“……陛下——”
“参见陛下!”
横来几声粉饰太平的请安,亡羊补牢。
萧皈嘴角淡笑若无:“滚出去。”
结局是每人都挨了板子。
杨敬悲愤得仍不肯依,拦着皇帝脚步,直直地跪在跟前。
“陛下,老奴有句大逆不道的话——”
他为了萧玘,莫不说是为了自己的心。虽知晓一切,却有口不能言,备受煎熬。
“您要是恨透了主子,便将他处置了吧!”
“这是什么话。”萧皈语气有些冷,“是朕将爹爹从天牢里救出来的,何时说要杀他了?”
杨敬眼中有泪,“老奴知道,主子做的事罪该万死,是陛下宽仁才饶了他性命。可如今主子命已没了半条,请您暂且……别再折磨他了,否则便真的……”说罢重重地叩头在地。
半条命——杨敬不是胡诌来恫吓的。很多事情他只是视而不见,亦或是故意地怠慢?他同他置气呢,这一口气堵了十几年,轻易地松不开。
年轻的皇帝坐到床边来拥过昏迷的人。
方才宫人又将药热了一遍,战战兢兢地送来。他喊他们都退下了。萧玘在怀里脆弱得像个婴儿,萧皈望见他藏在袖中的腕子,若隐若现的,还缠着布条,不堪一握。
汤匙将双唇撬开。萧玘躲了一下,但没拒绝,顺从地把药喝下了。
难道他知道是他?
“不想喝……我不要……不要喝了……”他听见他哀哀地恳求,然未醒。是在梦魇。
萧皈舀了一匙药汤,动作微顿。
“不喝药怎么能好?”语气难得地轻柔。
萧玘似是听到他说话,无端流了泪,声音低不可闻:“殿下心上人好便好……我若是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