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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小少爷进村(2 / 2)

祁峰刚推出自行车到院子门口,就看见鬼鬼祟祟躲在门外往里看的杨家鹏。他一出去,还把杨家鹏吓了一大跳。

祁峰皱眉看着他,“做什么?”

“没事。”杨家鹏装作无所谓,往他院里瞟了瞟,“怎么没跟你弟一块?”

“他不在家。”

杨家鹏的眼神往旁边飘,“哦,这样。”

他一头汗,心想赶紧回山里再找找。然而祁峰看着他,“你知道他在哪?”

“我怎么可能知道?”杨家鹏犟,“我跟他又不熟。”

“那你跑到我家门口看什么?”

“我随、随便看看啊。”

祁峰一直盯着他,把他盯得心慌意乱,正要想办法开溜,好巧不巧有人在背后叫他,“鹏哥!你干嘛跑这么快?我们追半天才追上你。”

杨家鹏咬牙回过头,使劲给这群二愣子使眼色。然而一人看到他在祁峰家门口,已顺嘴问出来,“你还特地把那小孩送回来啊?看不出来你还挺善良的。”

杨家鹏深吸一口气,在心里骂人。一旁祁峰听完这话,堵在他面前,“人呢?”

杨家鹏一直和祁峰不常来往。祁峰是单纯的性格内敛,而杨家鹏则是一直讨厌成绩好、长得还比他高的同龄男生,尤其徐梦兰还常常找祁峰说话,和祁峰一起写作业,这让他对祁峰更加不爽,也更不愿在他面前落下面子。

他还想嘴硬,“谁知道他一个人跑哪里去——”

他话音未落,衣领已被一股大力拽过去。

祁峰居高临下站在他面前,面无表情看着他:“再问你一遍,人呢?”

云见微抱着膝盖缩在角落,一会儿低头摸自己红肿疼痛的脚腕,一会儿抬头看看天色。随着太阳逐渐西沉,林中热意渐散。

云见微倒不害怕,知道哥哥他们发现自己不见了就一定会找他,只是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在这大坑里蹲到什么时候。而且他老觉得那蛇没走,就在这叶子底下埋伏着他。

他没有哭,尽管脚扭了,手上还擦破了皮,身上都是灰土。他就这样安静抱着自己坐好等待。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风穿过树叶发出沙沙声响,飞鸟划过天空。

隐隐地,云见微终于听到有人远远在喊他的名字。他连忙小心从地上站起来,揉了揉坐疼的屁股,扶着坑提高嗓门,“我在这!”

他留了力气,因此嗓门很亮,声音传出老远。很快,脚步声靠近了他摔进的这个大坑。

第一个出现在他面前的是祁峰。祁峰一头汗,喘息着跪下来往里看,话都没说就要下坑里来,云见微连忙拦他,“哥哥你别下来,底下有蛇。”

“微微,你怎么掉到这里面去了?”让云见微没想到的是李贤竟然也来了,他着急趴下来,“你摔到哪里没有?”

接着祁高荣也出现在坑边。他往下看了一眼,直接往坑里一跳,哗啦一声掀得落叶到处飞。云见微吓得喊蛇蛇蛇,被祁高荣一把抱起来,往上面递。

祁峰托住云见微的腋下,发力把他抱上来。云见微抱着祁峰的脖子环顾四周,发现来找他的人还真不少,彭阿姨,祁叔叔,哥哥,李贤和黄正扬,还有杨家鹏和他的那几个朋友。

大家都在着急问他有没有事,只有杨家鹏知道自己在劫难逃,生无可恋站在一边,眼看着云见微被祁峰抱在怀里检查脚踝,那双大眼睛眨啊眨,已渐渐湿漉起来。

杨家鹏心想:完了。

“哥哥,我摔下去的时候脚扭到了,好痛。”云见微可怜巴巴抱着祁峰掉眼泪,把手伸出来给他看,“手上也擦伤了。”

祁峰看了眼他手上的擦伤。一旁彭玲心疼死了,催丈夫,“快快,赶紧带微微去刘医生那看看。”

祁峰没吭声松开手,让他爸把云见微背起来,俩大人心里着急,赶紧背着小孩往山下去,没顾上后面的一群小孩。

大人一走,李贤马上跳起来指着杨家鹏发火,“姓杨的你疯了吧,微微才多大?你敢把他丢山里!”

黄正扬也要骂他:“要是天黑了还找不到人,我看到时候你老爹不打断你的——”

他话还没说完,只见旁边祁峰已三步并作两步,上去就给了杨家鹏一拳。黄正扬一声“我草”,傻眼看着祁峰把杨家鹏一拳打得摔在地上,旁边几个男孩连忙上前拉架,被盛怒的祁峰甩开滚作一团,场面混乱不已。

另一边,云见微被紧赶慢赶送去诊所,好在检查过后就是脚腕扭伤,手擦破点皮。以防万一,刘医生让两个大人最好还是带小孩去镇上医院给脚拍个片。

爱干净的云见微却无论如何也要先洗澡换衣服,两人只好先把人带回家,彭玲去厕所给云见微的专属小澡盆倒热水,拿塑料袋把云见微手上贴的药贴包起来。云见微坐盆里费劲把自己洗干净,折腾半天才换好衣服出来,还差点在厕所里摔一跤。

他洗完澡,祁峰也回来了。彭玲看他衣服灰扑扑的,挺诧异:“摔哪去了?”

祁峰把自行车停好,答,“打架了。”

祁高荣这下也诧异看着他:“和杨家那小子?”

“嗯。”

夫妻俩没说什么。彭玲说,“把衣服换换,咱们得带微微去镇上医院看看,给他的脚拍个片子。”

祁峰回房里换了身干净衣服,去后院厨房搓把脸,回屋时到云见微房间门口敲敲门,里头应一声,他才推开房门。

云见微正坐在床上翘着一只脚穿袜子,他扭伤的脚不能沾地,因此姿势颇诡异。祁峰过去把他扶起来,帮他把袜子穿好,找来他的鞋给他套上。

他背过去,“我背你。”

云见微熟练往他背上一趴。他抱着祁峰的脖子,洗过澡后心情好起来,脚在半空一晃一晃的,“哥哥我跟你说,我今天在那个坑里看见一条蛇,那条蛇是褐色的,脑袋尖尖的,看了我一会儿就走了,你知不知道它叫什么名字呀?”

“应该是普通的草蛇。”

“它竟然没有咬我!”

“你不乱动,它就不想咬你。”

祁峰看起来难得有些心烦意乱。云见微掉下去的那个坑是在山里捕猎的人挖出来的坑,专门用来抓兔子、野雉和穿山甲这类动物,洞顶上用枝叶盖着,底下摆着好几个捕兽夹。山中原先有很多这种洞,后来是管得严了,这种情况才慢慢减少。

云见微掉下去的坑是个废弃后没来得及填上的捕猎洞,否则如果里面有捕兽夹这种东西,后果简直不堪设想。这也是为什么祁峰会如此恼火揍杨家鹏。而大人们显然也心有余悸,路上祁高荣开着朝村长借来的面包车往镇上飞驰,彭玲则和云鸿舟打电话,讲了经过结果。

云鸿舟在电话那头火急火燎,当晚就驱车赶到了镇上医院与他们汇合,直到看到拍片的结果显示小孩骨头没事,才松了口气。

看到大家都为自己这么着急,云见微反而不撒娇了,在爸爸面前大夸自己有多么临危不乱多冷静,看到祁峰坐在一旁闷闷不说话,又去抓祁峰的手对云鸿舟说,“哥哥特别厉害,能把我举起来好高,一下就把我从坑里面抱出来了。”

云鸿舟说,“那你谢谢哥哥没有?”

云见微牵着祁峰,“谢谢哥哥。”

祁峰却沉默半晌,说,“对不起。”

云见微愣一下,云鸿舟倒是明白他的意思,安抚地摸摸他的后脑勺,“阿峰别瞎想,这件事不怪你。”

彭玲说,“他觉得自己没保护好弟弟,心里过意不去呢。刚才还和那杨家的小子打了一架。”

云见微听了心里顿时乐开花,面上还要装作可怜兮兮的样子捧起祁峰的手,“哥哥怎么打架啦?手疼不疼,我给你揉揉。”

祁峰没让他揉,只反手把他的手轻轻握着。

当晚云鸿舟也没急着赶回去,和他们一起回了林来村。他这次来也是准备带云见微回家,因此云见微兴奋得觉也不睡,晚上躺在床上拉着他爸要讲鬼故事。

云鸿舟最怕他儿子大晚上拉着他讲鬼故事,这小崽子喜欢什么不好,偏偏喜欢恐怖片和鬼故事这种东西,一边讲还要一边在人耳朵旁边吹气,吹得人怪瘆得慌。云鸿舟好说歹说,终于把儿子哄得入睡。

第二天一早,杨家鹏被拎到了祁家的院子罚站。云见微乍一眼看见杨家鹏还吓一跳,一张脸本来就胖,昨天被爹妈一顿混合毒打后肿成猪头,走路姿势也别别扭扭,一看就是屁股被打开了花。进来的时候被他威武高大的爹提溜着,刚站好就又挨了一巴掌,“给老子好好道歉!”

云见微看他这副被揍得蔫蔫的样子,反而不想告他的状了,又觉得他活该,又觉得他挺可怜,抱着祁峰的胳膊躲在哥哥后面。

吴秀叉腰瞪着儿子,“哑巴了?平时不是挺能横的吗?”

杨家鹏哭得抽抽噎噎,一把鼻涕一把泪,声音像蚊子嗡嗡,“对、对不起。”

他妈怒:“大点声!”

“我!我不该把你骗去山上,也不该把你扔在那里对不起。”

云见微觉得杨家鹏这副丧眉耷眼的样子实在太好笑了,为防止暴露表情让自己看起来太幸灾乐祸,他埋头往祁峰胳膊里钻好挡住脸,含糊答,“没关系,我原谅你了。”

杨家鹏的爸爸杨权是个暴脾气,看云见微手上包着药贴,一只脚也踮不能落地,娇娇嫩嫩的一个城里小娃娃,被他这不长脑子的混账儿子骗到山里差点走丢,一想到这就气不打一处来,抬手又要揍杨家鹏,“兔崽子,胆子越来越肥了!我今天非揍死你!”

杨家鹏嚎叫着抱头鼠窜,父子俩一个抓一个躲,一旁彭玲和云鸿舟连忙去拦,院子里一时十分热闹。云见微正躲着看热闹看得津津有味,被担心他站久了腿不舒服的祁峰弯腰抱起来,带回了屋。

云鸿舟在乡下住了几天,没事与老友打牌喝茶,晚上等孩子睡了再喝点小酒,坐在院里的竹椅上纳凉聊天,权当休息放松。云见微肿着脚踝也要坚持做他老爸的导游,天天指使他爸背着他去这里去哪里,介绍路边的野花,邻居家的大黄狗,山里的虫,都忘了他爸从小在这长大的。

临走之前,云见微终于想起被自己遗忘的“祁祁微微历险记”博客。他费劲拿手机登上博客,仔细一看,还真有几个人在博客下面留言。

“哥哥你看,有人认出这个天牛了。”云见微拿着手机去找祁峰,把留言给他看,“是大体型的黄斑星天牛。他们还说你画得很形象。”

其他的博客下面也有人留言,指出了那些不认识的植物和昆虫的名字。祁峰一边翻看,一边记在本子上,手上拿的是云鸿舟送他的黑色钢笔,写下的字端正好看。

云见微在他旁边絮絮叨叨,“哥哥,你放假了要去找我玩哦,记得带上你的本子,这样我才能把你发现的新的虫子拍下来发在博客上。”

“嗯。”

“也要带上李贤哥哥,小兰姐姐和阿正哥哥,我们可以一起去游乐园玩,一起游泳!”

“好。”

“你送我的干花我就带回去啦,我会摆在我的书桌上,每天都可以看到。鲜花已经谢了,但是我都拍了照片,你看。”云见微把手机里的照片翻出来给祁峰看,“这样就永远保存下来了。”

他趴到桌上歪着脑袋看祁峰,“哥哥,你会不会想我?”

祁峰看着他,深黑的眼眸明亮。他点头说,“会。”

然后顿了顿,鼓起勇气轻轻摸了摸云见微的脑袋。

云见微马上高兴地把脑袋往他手心蹭,很亲昵地靠在他的手臂上,“我也会想你的,明年暑假我再来找你玩呀。”

外头大人们已经帮他收拾好行李,云鸿舟敲敲门,“二位小朋友,准备聊到什么时候?”

云见微从凳子上跳下来,拉着祁峰出门。云鸿舟的车已停在院外。八月末,夏天的尾巴仍不肯离去,热意与风浪在田野间回荡,天空蓝得仿佛会滴水,云绵延千里。

云见微背着自己的小书包,抱着祁峰送他的干花玻璃瓶,拉着祁峰站在院门下的阴凉地叽叽喳喳不停。大人们走在后面,祁高荣低声开口,“你家那边已经没事了?”

云鸿舟摇头,“很多事情还没处理完我打算先去我爸妈那住一阵,明年过年前法院那应该会正式出结果,到时候我再和微微说吧。”

另外也有一个原因,当他在电话里得知自家孩子被村里的小孩骗到山上还摔进捕猎的洞里,心中十分后怕,思来想去,还是决定把孩子带在自己身边。而且如果他再不把这位小祖宗接回家,到时候家里肯定会好一阵鸡犬不宁。

祁高荣拍拍他的肩,“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就跟我打电话。”

彭玲也说,“实在不行你们父子俩就一块到乡下来避避风头,你家宅基地不是还在么?住我们家也行!总之在哪都有你能落脚的地方。”

云鸿舟笑笑,“成。和你们俩我就不客气了,有任何事情,咱们直接联系就好。”

风刷然吹过田野,拂过阵阵麦浪。树叶被风轰然吹上天空,在阳光下四散飞舞。

仿佛眨眼间两个月就过去了。最初的满身委屈和不适都随着时间被淡忘,留在云见微脑海里的,只有一望无际的麦田,绵延的山峰,永远都飘着浓浓饭菜香味的后院厨房,夜里漫天的星星,还有热乎乎、闹哄哄的、独属于乡村的气息和声音。

以及他面前的瘦瘦高高、皮肤黝黑的祁峰哥哥。

云见微抓着祁峰的手指,他在乡下玩了两个月,皮肤也晒黑了,饶是如此与祁峰的手比起来,他的皮肤也显得白皙娇嫩。他仰头看祁峰,“哥哥我走啦。”

祁峰点头。云见微抬起胳膊,祁峰就蹲下来,接着被抱住脖子,结结实实亲了一口。

云见微笑得灿烂:“告别吻!我看电视剧里的外国人都是这么告别的。”

云鸿舟哭笑不得。彭玲在一旁笑,“这还是第一次有人亲阿峰呢,哎哟,看看他,脸都红了。”

祁峰僵硬站起来,云见微爬上车,趴在窗边挥手,“叔叔再见,阿姨再见。”

彭玲轻轻捏了捏云见微的脸,“微微再见,回家以后要开开心心哦。”

云鸿舟发动车,与他们告别,“走了。”

车驶上小路离开。祁峰站在院门前,一直看着车逐渐远离他的视线,直到拐个弯再也看不见了,才转过身回屋。

夏天也要结束了。

一个月后。

“我们回来啦。”

云见微放学回家一进门就闻到饭菜香,“奶奶今天又做了什么好吃的?”

老人霍逢君端着一盘切好的水果从厨房出来,“都是宝贝喜欢的,快去洗手吃饭。”

云学之跟在孙子后头进屋,顺手关上门,笑道,“微微现在了不起哦,刚进新学校就认识好多新朋友,我看放学的时候好多人围着他说话呢。”

“宝贝这么厉害呀。”

云见微被夸得鼻子翘上天:“那当然啦,我现在还是我们班的宣传委员呢,下周我还要负责我们班的黑板报和实践课。”

两个老人赶紧夸他,一边给他添饭夹菜。云见微左右看看,“爸爸不回来和我们吃晚饭?”

霍逢君说,“爸爸工作忙,我们给他把饭菜留好,让他晚上回来自己吃。”

从乡下回城里后,云见微并没有回到家里住。爸爸告诉他因为自己工作太忙,两人得在爷爷奶奶家住很长一段时间。

云见微的爷爷云学之和奶奶霍逢君一直非常疼爱自家亲孙,从前每周都要和云见微一家子见个面,一起吃个饭。若是夫妻俩忙,周末云见微也会在爷爷奶奶家住两天。加上爸爸这次也一起住在爷爷奶奶家,云见微心中并不排斥,并且每天还能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奶奶做得饭还好吃,他的小日子过得好不快乐。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爸爸还给他办了转学。说是原来的学校有人欺负他,就想给他换个更好的学校。

可那都是好久之前的事情了,那次妈妈也教训了别人,从那以后就没有人欺负他了。

爷爷奶奶也和他说,希望他在一个氛围更友好的学校念书,这样还可以交新朋友。云见微很乐意交新朋友,因此没有很在意转学这件事,只是一开始有些不适应。但有爸爸和爷爷奶奶陪在身边,他很快就融入了新环境。

云鸿舟在晚上十点回到家,进屋的时候灯都关了,老人和小孩都睡得早,家里静悄悄的。

他轻手轻脚脱下大衣摸进厨房。一天都没怎么好好吃饭,被各种事情弄得焦头烂额,肚子早饿了。他把餐桌上留给自己的饭菜放进微波炉转热,刚坐下拿起筷子要吃,就见他爸穿着睡衣经过餐厅,斜睨他一眼。

云鸿舟讪讪放下筷子,“爸,怎么还没睡。”

云学之扔下一句,“起夜。”

“那您早带你休息。”

“年纪大了,醒了就睡不着。”云学之走到餐桌边坐下,皱眉看着云鸿舟,“你看看你,现在天天都多晚才回来。”

“事情多。”

“是单位的事情多,还是帮你那前妻处理烂摊子的事情多?”

云鸿舟叹一口气,“爸,我离都离了。”

云学之冷冷道,“当初我们怎么劝你的?叫你慎重考虑,慎重考虑!你呢?冥顽不灵!不听老人言,还跟我口口声声说什么喜欢……连擦亮眼睛都不会!”

“好啦,你还要不要儿子好好吃饭了?”霍逢君不知何时也来到餐厅,制止了丈夫的说教,“儿子忙到这么晚回来,热饭还没吃上一口,你就在那里念念叨叨。”

云学之只得不说了,云鸿舟赶紧埋头吃饭。霍逢君坐下来看着他,心疼开口,“周末我炖点排骨汤,烧条鱼,你好好在家吃个饭。瘦得下巴都削了。”

云学之和霍逢君夫妻俩如今退休在家,平时散步走路锻炼身体,或与三两老友约着下下棋,玩玩乐器,再或出门赏景旅游。膝下两个儿子皆已成家立业,日子过得好不快活。

然而自云鸿舟的妻子万竹香被捅出非法集资与诈骗一事,云家的安生日子算是一去不复返。根据警方和检察院调查的结果来看,万竹香起初只是用自己赚来的钱与人合作。她是个很有生意头脑的人,靠自己的努力与丈夫的支持开了三家女装店,自己亲自和厂家沟通,带着员工进货,平时身上穿的都是自己店里的衣服。她的容貌美艳动人极了,身材更是高挑窈窕,天天就挑店里最新款穿在身上,一路不知招来多少回眸。

圈子里的嫂子和年轻姑娘都喜欢往她的店里跑,口碑一传十十传百,几年下来,几乎整个临安市都认识这位美艳的“万老板”。尤其过年期间,大家都出来添购新衣,万竹香的三个店铺门槛都要被踩爆,有时店里的员工实在忙不过来,还会把云见微拉来帮忙。云见微半点不怕生,嗓门亮声音甜,见了阿姨喊姐姐,见了叔叔喊帅哥,看人穿什么都是好看、漂亮、特别适合您,还会有模有样分析颜色和款式哪一点具体适合,哄得一群顾客喜笑颜开,大包小包地提着东西出去。

万竹香很快拥有一笔不菲的资产。她的脑子活,胆子大,若说一直专心搞她的女装店,一定会打响名气,到时说不准就是什么女装连锁品牌的老板。

可惜她得到很多,想要更多。有人找上她,说想与她合作投资某个项目,短期就能拿20%的利润。万竹香起初还不信,只拿出十万试试水,很快,她就拿到了那20%的回利。接着是二十万,五十万,一百五十万。利润的比率随着本钱的投入水涨船高,每一次都快速回到了万竹香的账户上。接着对方告诉她,如果她能拉更多的人参与投资,每多一个人,她就能再多30%的利润。

那几乎是翻倍还多的收益。万竹香甚至丝毫不去想这其中是否不符合逻辑,她已然为铺天洒下的金钱疯狂。她出身农村,家庭条件不好,只读到高中就出来打拼,虽然看起来朋友满天下,真正的高端人脉资源却很缺乏。于是她把目光放在了自己的丈夫身上。

云鸿舟在大学毕业后进入大型国企工作,三十岁就在临安市公司任核心部门的股级干部。他自己学历高、头脑聪明、做事踏实是一回事,另外也有他的父亲云学之的原因。

云学之是真正的读书人,在他们那个年代考上了大学,后留校任教,并与妻子霍逢君相识,婚后生下大儿子云鸿桥。但没过多久进入六七十年代,两人因身份被流放下乡,丢了工作,不得不将大儿子留在亲戚家生活。那段时光他们唯二的慰藉,一是互相的陪伴和支持,一个就是诞下的第二个儿子,云鸿舟。

八十年代后,夫妻俩带着小儿子回城,一家人终于团聚。后来霍逢君继续留在大学任教,云学之则进入国企工作,从基层一步步往上爬,终于在五十岁时坐上了省公司二把手的位置。因而在小儿子云鸿舟的职业生涯中,他也有所助力。大儿子云鸿桥则在大学毕业后进入政府工作,如今在省委组织部任副主任。

云家的人脉是两代人积累下的资源,万竹香抓住了这个机会,打着丈夫云鸿舟的名义游说他的亲戚与朋友参与投资。她经商多年,自有一把好口才,加之云鸿舟平日人缘好,亲朋好友都信任他,从而对万竹香爱屋及乌。

云鸿舟平日工作繁忙,对妻子太过纵容信任,以致他真正发觉事情不对劲的时候,一切已无法挽回。那所谓的合作商卷款跑路,带走了所有人交给万竹香拿去“理财”的两千多万。

两位老人气得差点病倒,连一向沉稳的大哥云鸿桥都发了怒,勒令云鸿舟必须与万竹香离婚。这件事发生以后,万竹香卖了自己的三家店铺,市内的两套房,几乎拿出自己所有的动产和不动产来还债,然而捅下的窟窿实在太大,她一个人的弥补只是杯水车薪。

她被人以诈骗的罪名起诉,证据确凿,数额巨大,万竹香作为主要嫌疑人被暂时关在看守所,等待法院的判决。云鸿桥明确表示不会出手帮她一分一毫,该坐几年牢就让她坐几年牢去。

这段时间以来,云鸿舟又要顾工作,又为离婚和还债一事忙得心焦,还要被父亲和大哥冷眼,苦不堪言。然而也多亏有云学之和云鸿桥坐镇,家里才不至于发生被上门催债、喷漆画字这种事。但有的人家被吞了几百万,总归是要找上门来与云鸿舟谈。大家都是体面人,也都知道云鸿舟品性,即使谈讨债这种事也是客客气气,没有给云鸿舟一点脸色,还安慰他一切要向前看,生活还能重新开始。

早年云鸿舟和万竹香谈恋爱的时候,云家人就非常不看好他们两人。霍逢君认为万竹香太精明却没读多少书,学识压不住欲望,迟早要出事。云学之则认为万竹香的家世和性格与自家小儿子太不相配,不能相敬如宾的夫妻自是不能长久。云鸿桥更直接,认为自家弟弟就是一时糊涂着了女人美色的道。但云鸿舟坚持要娶万竹香,他们也没有办法,只能勉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所以在万竹香给云家带来了这样一个天大的麻烦后,长辈们对万竹香恼火之余,还把云鸿舟捉着狠狠教训了一顿。

霍逢君是最不凶云鸿舟的。她疼爱孩子,也明白年轻人容易冲动,容易被蒙蔽双眼。她心态好,反正天塌下来还有丈夫顶着,只要别把她的宝贝儿子和孙子砸着就行。她坐在餐桌边剥丑柑,说,“周末把你哥也叫来一起吃个饭。鸿桥也是,兄弟俩闹得这么不愉快做什么,整天搞得这么严肃,怎么跟他爸一个样。”

云鸿舟一听他哥要来就头痛。云学之平白挨了一箭,起身背着手很不爽地走了。霍逢君马上笑眯眯把剥好的丑柑塞云鸿舟手里,“快吃,吃完早点休息。”

周末这天天气正好,霍逢君一大早就出去买菜回来,忙忙碌碌在厨房备饭。云鸿舟上午有事要去公司加班,陪云见微吃了个早饭就走了。

等他中午回到家的时候,他哥已经坐在客厅沙发上,正陪云见微玩。嫂子在厨房帮忙,听到他回来的动静出来和他打了个招呼。

“爸爸快来看。”云见微抬着脚坐在沙发上喊他,“大爸爸给我买了双新鞋,酷不酷。”

云鸿舟说,“来就来,带这些礼物做什么。”

云鸿桥回,“好久没见微微,给他买双鞋怎么了?”

云鸿舟无言。大哥对他严厉,对云见微却是十二分的宠爱,平日里冰山般的模样,一看到云见微就要融化。

他一开始很反对弟弟把小孩送去乡下,奈何事情闹得太大,大家都在一个圈子里,人多嘴杂,不怕别的,就怕风言风语传到小孩耳朵里。因大人的错误而波及到孩子,云鸿桥认为这是作为成年人严重的失职。

“我知道!爸爸是看大爸爸只给我买鞋没有给他买,心里不平衡。”云见微坐在两个大人中间举起手,“大爸爸给爸爸也买一双新鞋就好啦。”

兄弟俩被他的无厘头弄得无言以对,僵硬的气氛倒缓和不少。

中午霍逢君做了一大桌菜,一家人总算能坐在一起好好吃顿饭。有云见微在桌上,他们都不去提那些糟心事,只聊平日的工作与生活,和云见微逗逗开心。

一顿饭和和气气吃完,云鸿桥与妻子下午还有事,帮着母亲收拾完餐厅就走了,云见微好久不见他的大爸爸和妈妈,粘了他们半天,还特地一路把两个大人送到楼下。

“大爸爸再见,大妈妈再见。”云见微踮着脚挨个抱着亲亲,“有空要多来找我玩呀,带我出去玩也可以哦,爸爸每天好忙,都没空带我出去玩。”

云鸿桥的妻子笑着摸摸他的头,“好,下周带你去看电影,买冰淇淋吃好不好?”

“大妈妈最好了!”

云见微与二人道别,后转身进楼。他按了电梯键等在一旁,这时一个老太揣着袋子进来,云见微认得她,是住在一个楼里的邻居,平日里和他们家并不大熟。

“奶奶你好。”云见微和老太打招呼。

老太年纪大了,认出云见微,“是微微啊。”

电梯门打开,两人进了电梯。老太拍拍云见微的肩膀,“微微啊,你妈妈的事情,你不要太伤心。”

云见微听得茫然,还以为老太在说妈妈去国外出差的事,应和,“嗯,我不伤心,我等妈妈回来呢。”

老太点点头,“是啊,有你爸爸和大伯,她就算真的坐牢也不会坐很久的,说不定过几年就出来了。”

云见微听到“坐牢”两个字,人已经有点懵了,“奶奶你说什么呀。”

老太还在兀自絮叨,“年轻人都会犯错,只要人还在,钱就还能赚,而且你们家有钱,肯定能帮你妈妈还上,微微以后照样不愁吃不愁穿,没事的。”

“你在胡说什么!”云见微忽然提高嗓门大叫一声,把老太吓得捂住胸口。电梯门打开,云见微瞪着老人,“到你的楼层了,麻烦你快点下去!”

“这孩子怎么……”老太被瞪得心虚,念叨了几句,下了电梯。电梯门关上,云见微一个人站在电梯里,胸口呼吸起伏,眼眶已变得通红。

家里大门打开,云鸿舟从厨房出来,“微微,奶奶榨了新鲜果汁,过来喝点。”

下一刻云见微炮弹一般冲过来扑在他身上,仰头着急看着他,“妈妈呢!”

云鸿舟吓一跳,低头就看见云见微红红的眼眶,心下顿时一紧,“妈妈去国外工作了,不是和你说过了吗?”

“你带我去见妈妈。”云见微死死抓着云鸿舟的衣服,因心中紧张而很大声地说,“我的护照还能用,你明天就带我去见妈妈!”

云鸿舟单膝跪下来搂着云见微,“微微,谁跟你说什么了?”

两个老人也上前来,担忧看着云见微。云见微急道,“15楼的钱奶奶说妈妈坐牢了,她、她还说妈妈欠了钱,她在骗我对不对?妈妈怎么可能坐牢!”

大人们脸色都变了。云见微此时非常敏感,他察觉到爸爸怔愣的神情,心中一瞬间入坠深渊。

“微微别听被人胡说。”云学之试着哄劝云见微,“你妈妈正在国外忙着工作呢,钱奶奶老糊涂了,说的是隔壁那栋楼的一个阿姨,前些年因为一些事情坐了牢。”

云见微的脑子却转得飞快,他紧追不舍问,“那妈妈为什么一直不联系我?”

“妈妈在国外,不方便给国内打电话”

“才没有不方便!她有手机,她以前去国外的时候每周都要给我打好多电话!”云见微大发脾气,“我在乡下待了两个月,妈妈只来过一次!之后就再也不来了,也不给我打电话,连礼物都没有寄给我!妈妈以前出差的时候都要给我寄礼物回来的!”

云鸿舟在职场中左右逢源游刃有余,却不曾想自己在发怒的儿子面前如此狼狈和无措。他压下心底深处翻涌的痛苦,小心想把云见微抱进怀里,“微微,你先不生气,爸爸慢慢和你说好吗?”

云见微却已隐隐感到事情的真相或许真如那个奶奶所说,妈妈这么久不见他、不联系他,不是因为什么出国,什么出差繁忙,而是因为——妈妈再也无法和他见面了。

“你带我去见妈妈!”云见微已控制不住大哭起来。在他的世界里,妈妈是绝对不可能离开他的,因为妈妈是他的世界的一根中心支柱,如果妈妈走了,即使有爸爸在,他的世界也依然会坍塌。

世界即将坍塌带来的恐惧令云见微几乎无法喘息。他害怕得浑身发抖,强烈的心理震荡令他产生生理上的连锁反应,他腿软无法站立,心脏钝重地撞击胸口,恐慌到已无法分清爸爸和爷爷奶奶在他耳边呼唤什么。此时他唯一需要妈妈立刻出现在他的面前抱住他,亲吻他,在他的脸上留下口红印也没有关系,他想闻到妈妈身上熟悉的、淡淡的香水味道。

“微微!”云鸿舟吓坏了,他捧着云见微涨红的脸,“你哪里不舒服?宝贝你说话!”

云见微却只是抓着他的衣服,睁大眼睛一口一口深深地喘气,一口哭嗝堵在喉咙眼,之后再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不一会儿脸色就由红转紫。霍逢君吓得不停拍他的背给他顺气,转头焦急喊自己丈夫,“快去把车开出来,带微微去医院!”

云鸿舟却已抱起云见微冲出家门。两个老人紧赶追到楼下,只来得及看见轿车驶离小区大门的背影。霍逢君忙去摸自己口袋,发现没带手机,又推着丈夫往回赶,“快快,回去给鸿舟打个电话,让他别开太快!”

在抵达医院之前,云见微已经在车上顺过气来了。以防万一,云鸿舟还是带着他做了个检查。医生详细问过后,表示大概率是急性焦虑,因为是头一次发作,小孩子就尽量少吃药,家长带回去好好陪着安抚,做下心理疏通。

当晚云鸿舟陪着云见微睡在小房,云见微窝在爸爸怀里,喃喃问,“妈妈什么时候回来?”

云鸿舟轻拍他的背,低声答,“等你长大了,妈妈就回来了。”

他不忍心孩子痛苦,又知道已骗不了自家聪明的儿子,只能斟酌再斟酌,告诉云见微,“妈妈说了,等微微长大了就一定会来看你。”

“妈妈真的坐牢了吗?”

“……微微。”云鸿舟温柔抚摸云见微的脸,抹去他眼角的泪痕,“人一生会犯很多很多的错,有的错误无足轻重,但是有的错误……会招来惩罚。至于惩罚的分量,有时候并不是我们能预料到的。”

云见微问,“妈妈犯了很严重的错吗?”

“比很多人犯的错都严重。”

“我们帮帮妈妈好吗?”

“爸爸会帮妈妈的。”云鸿舟耐心道,“但是妈妈也需要反省,人犯了错误,就要反省,要承担犯错的后果,对不对?”

云见微把脑袋埋在云鸿舟怀里,闷闷地,“可是我很想妈妈。”

“妈妈一定也很想你。所以微微不要着急,我们一起等妈妈回来好吗?”

良久,云见微才闷在云鸿舟怀里“嗯”了一声。

半个月后,学校举行秋游。一大早两位老人就把云见微送到学校门口,霍逢君半蹲下来亲亲云见微的脸,“宝贝今天玩得开心,注意安全哦。”

云见微背着个包,里头装着零食、饮料和奶奶今天一大早起床给他准备好的便当。他点头,也亲了一下霍逢君,与两位老人道别,“爷爷奶奶再见。”

直到看着小孩走进校门,两人才转过身离开。霍逢君叹了口气,“孩子这阵子都不开心。”

云学之说,“你上次不是气不过去找了15楼那老太的儿子和儿媳?结果他们还带老太上楼来道歉。我反正是瞧不上他们那副上不了台面的样子,没给好脸色。”

霍逢君怒:“给什么好脸色?碎嘴婆子管不住自己的嘴,在小孩面前多那么多话,谁晓得她是不是故意的!”

“好好,你不要太生气。鸿舟不是说今天高荣和彭玲要过来?要么我们就请人家在外头吃点好的,等微微放学后也接他过去。”

“听说他们家阿峰和微微关系挺好的,正好两个孩子见一面,微微说不定心情会好些。”

大人这边商量好后,在江南小白楼定了个包间,菜也基本上是按照云见微平时的口味来点的。云鸿舟下午特地请了个假提前走,开车去车站接老友一家人。

祁高荣他们这次进城还带了不少东西,一筐新鲜土鸡蛋,一只装在袋子里新宰的鸡,还有一袋应季的绿豆苗。

祁峰也来了,帮着把东西放进车的后备箱。云鸿舟笑着说,“怎么感觉一个多月不见,阿峰又长高了?”

彭玲说,“他现在可劲窜个头呢,骨头长得太快,晚上睡觉的时候都疼。”

今天祁峰穿得还算端正,外套里头套了件衬衫,牛仔裤洗得发白,鞋也干净。他背着书包,里头装着他平时记录动植物用的那个笔记本。

“正巧可以顺路去接微微。”云鸿舟边开车边说,“今天他们班秋游,下午应该会早点回学校。”

“你还别说,你把微微接回去以后,我心里还怪不适应。有微微在,家里天天都热热闹闹的,多好。”

云鸿舟苦笑,“他最近都不是很开心。”

祁峰把视线从窗外收回。彭玲问,“怎么不开心了?”

“哎晚点再说吧。”

他们到学校门口的时候正好到放学时间,校门口已挤满了接孩子的家长。云鸿舟在平时等云见微放学的地方等了半天没看见人,打电话,没接。

想着小孩可能没听到手机响,云鸿舟便下车往学校里去,一边走一边注意找云见微,直到找进云见微的班级教室。

教室里已经空了,只剩几个小朋友留下来陪老师一起打扫卫生。老师认得云鸿舟,看见他时挺惊讶,“见微的爸爸,您怎么来了?”

“我来接见微。”

老师愣了一下,旁边一个小朋友已经脆生生回答:“微微今天没有来参加秋游呀。”

云鸿舟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他没来?”

“见微不是请假了吗?这次秋游班上有几个小孩子没有来,我都让他们把请假条拿回去给爸爸妈妈签字了。”老师从文件袋里翻出几张纸递给云鸿舟看,“这是家长签过字的请假条,您看。”

老师把云见微的那份翻出来递给云鸿舟,云鸿舟只看了一眼,几乎气笑了。

请假条底下的家长签字“云鸿舟”三个字,要说不像吧,不熟悉云鸿舟的外人是基本上看不出来;要说像,云鸿舟也一眼就看出是仿的,且一看就是他儿子仿的。云见微写字很飘,笔尾总带点上翘,虽然这个笔迹确实模仿得很像,显然花了心思和时间练习,很难看出是小孩写出的字。

云鸿舟心平气和地,“老师,我觉得请假这种事,最好是家长亲自和您打电话,或者手写一份完整的请假条,您觉得呢?”

“啊是,这样的确更好一些”

云鸿舟没多说,拿出手机打电话,“喂,妈,是我,今天早上你们送微微去学校了吗?他现在没和你们在一起好,我知道了。”

挂掉电话的时候,云鸿舟的手心已起了一层汗。他一边给自己大哥打电话,一边对老师说,“微微和班上哪个小孩关系比较好?麻烦您把家长的花名册拿给我看一下,谢谢。”

老师忙去办公室拿来花名册,云鸿舟已和大哥通完电话,云见微不在他们那里。老师指了几个平时和微微关系比较好的小朋友的家长电话,云鸿舟一个一个打电话问,没有人见过云见微。

这意味着这一整天,云见微既没有来学校,没有回家,没有跑去别人家里。

老师在一旁紧张观察云鸿舟的脸色,男人的脸色发白,手紧紧攥着手机,手背爆出青筋。

“云先生?您看我们要不还是报警”

云鸿舟抬起手,老师噤声。他转身快步离开,一边再次拿起手机打电话,“喂,小钟?你现在在警局吗?我儿子不知道跑哪里去了,从今天早上开始就没人看到他对,是麻烦你帮我个忙”

祁高荣一家正坐在车里等,等了好久才等到云鸿舟从学校里出来。然而祁高荣一看云鸿舟的脸色就知道事情不对劲,他打开车门走出来,“怎么了?”

云鸿舟不知何时已出了一背的冷汗。他脸色苍白,汗珠从额角落下,“微微不见了。”

祁峰听到这句话,下意识从车里出来,望着他们。祁高荣扶住云鸿舟的肩膀,“先冷静报警没有?什么时候不见的?”

“一大早就他根本没参加秋游,他”云鸿舟深吸一口气,“他可能是自己走了。是我的错,我明知道他这些天一直不开心”

彭玲马上制止他说下去,“大云,我们先不说这些,微微可能跑去哪些地方,你有头绪没有?”

云鸿舟简单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说了一遍,期间又给云鸿桥打了个电话,拜托他帮忙找人。云鸿桥听完后一句话没多说就挂断了电话。但云鸿舟知道他会帮这个忙,且想尽一切办法。

他早该知道儿子不开心,却还是忙于工作,没有仔细和儿子深入去聊。小孩并非无忧无虑,他也有心结,如果没人帮他解开心结,他就会自己想办法发泄。

他真的没想到自己的孩子会离家出走。这对于云鸿舟来说是个莫大的挫败,但他没空挫败,如果他不能在今晚之前找到云见微,他可能真的会发疯。

一行人决定先回云鸿舟家里看看。自搬去父母家住后,云鸿舟已经有一阵没回自己家,那边也一直空着。抱着小孩是不是心里不高兴跑回家躲起来的猜测,云鸿舟开着车火急火燎赶回家,打开门在屋里转了一圈,没人。

他的理智正在飞快地流逝,平时非常温和文雅的一个人,此刻已接近暴躁边缘,“他还能跑去哪?”

“你再仔细想想,微微还会去哪些地方”

云鸿舟在这短短一个多小时里已经问遍了所有他想得到的人,他甚至问了万竹香那边的亲戚和朋友——但没有人知道云见微在哪。现在几乎所有亲戚和同事朋友都知道他的小孩跑不见了,大家都纷纷安慰他先不要着急,而与他交好的一些人已迅速出门,开车沿街寻找云见微。

“我没办法冷静。”云鸿舟焦虑按住额头,“我一想到他一个人在外面,如果有人把他带走,我就”

“你先别自己吓自己,你都已经报警了,警察肯定能帮你找到微微!”

一片混乱之中,祁峰的声音响起:“他是不是去找妈妈了?”

大人静下来。云鸿舟抬起充满血丝的双眼望向他,“他——他去哪里找他妈妈?”

祁峰站在门边,答,“我不知道。”

他的手里攥着他爸的手机,从得知云见微不见起就一刻不停地在给云见微打电话。他的手心也被汗水打湿,“微微很乖。他不会一个人乱跑,所以他可能是去找妈妈了。”

夜幕降临,晚霞归去。郊区的路灯孤零零排列,照亮路两旁荒凉的野地。野地中坐落一处四四方方的白色建筑,正是临安市郊区的监狱。

站岗的士兵眼神好,老远就看见一个黑点朝这里移动,心中提高警惕。然而等那黑点靠近,却发现竟然是个小孩。

小孩还背着书包,穿着看起来挺名贵,就是好像摔了几跤,身上灰扑扑的,头上挂着几根草,裤子膝盖的地方都摔破了,看起来可怜兮兮的。

“欸,小孩!”士兵上前把人拦住,低头疑惑看着他,“你怎么一个人?跑这种地方来干嘛?”

云见微走得一直喘。他累坏了,抬头望着士兵背后的高墙,“我找我妈妈。”

“你妈妈?”士兵觉得不可思议,“你妈妈叫什么名字?”

“万竹香,竹子的竹,香味的香。”

士兵说,“我们这没有这人。你怎么过来的?”

“我坐公交,然后按地图走过来。我第一次走,中途走错了。”云见微把口袋里已经快揉烂的纸拿出来给士兵看。那是他自己照着地图画下来的路线,“我妈妈肯定在这里,我查过了,临安市周围只有这一家监狱。”

士兵终于意识到小孩要找的并不是在监狱的工作人员,而是服刑人员。士兵神情复杂,弯下腰对云见微说,“这样,我先带你进去坐一会儿,给你倒点水,你坐着休息一下好吗?”

云见微点头。他太累了,从早上开始坐公交,转了好几趟车,下车后又一路走过来,因不熟悉郊区路况差点迷路,还摔了几脚,期间只吃了几口奶奶做的便当,喝了一点点水。

士兵把云见微背起来,进监狱找到自己班长,把情况一说,班长点头示意他回去继续站岗,小孩交给他。

云见微坐在值班室的沙发上,手里捧着杯水喝。班长一个电话把管事叫醒,两人一个拿来急救箱帮云见微处理膝盖上的伤口,一个蹲在他面前,好声好气地问他话。

“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云见微。”

“今年多大啦。”

“十一岁。”

“十一岁就敢一个人跑到荒郊野外,勇气可嘉呀。”管事笑眯眯地,“小云家住哪里呀?”

云见微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问,“我来找我的妈妈,她叫万竹香。她在这里吗?”

“这样,我用电脑帮你找一下名单,看看有没有你妈妈的名字。但是你也告诉我你家的地址,或者你爸爸的电话好吗?你一个人跑出来这么久没回家,你的家里人肯定着急坏了。”

云见微抱着杯子不吭声,眼泪已蓄在眼眶里打转。班长拿热水洗了毛巾过来给他擦脏兮兮的手,一边哄,“男子汉大丈夫,不要轻易掉眼泪,要坚强!”

云见微抹掉眼泪,哽咽道,“我本来想、想早点过来,和妈妈见一面就回去。可是我下了车就迷路了,找了好久才找到这里。”

他又问,“我可以见妈妈一面吗?”

管事的拿起桌上座机拨了个电话,问电话那边监狱里有没有一个叫万竹香的女人。五分钟后,得到的答案是没有。

管事挂点电话,与班长对视一眼。两人都是大老爷们,不知如何哄小孩,正手足无措时,管事的手机响起,“李主任你好!啊?一个小孩对,在我们这呢,长得特可爱,叫——叫云见微嘶——原来他是那位云书记的好,您放心,孩子没事,就是膝盖摔破了点皮,一点事没有哎,哎,好,不麻烦,是我们应该做的”

管事刚挂掉电话,另一边班长看到监控里来了车,出去查看了。那车停在门口,车上下来几个人,其中一人是临安市市公安局的钟警官。两人正好认识,简单打个招呼,“老钟,这么晚干嘛来了?还这么大阵仗。”

钟警官还没说话,旁边一男人已上前一步着急开口,“请问你们有没有在附近看到一个小孩?”

班长于是明白过来,看来是小朋友的家长找过来了。他叫人开了门,领着一大帮人进了值班室,云见微听见动静抬起头,看过来。

“微微!”云鸿舟在看到自家儿子的那一瞬间人差点虚脱。他重重卸下一口气,这一口气几乎把他的魂也拖走,他一时骨头缝里都透出疲惫。云鸿舟难以控制情绪,“你怎么一个人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你知道这样有多危险吗?!”

云见微一看到他爸就哭起来,“是你不带我去见妈妈,我才要自己找的!”

“不是不带你见妈妈,是妈妈现在还没法见你!我跟你说过很多遍了,我说我一定会带你去见妈妈,你为什么不相信爸爸?!”

一旁跟上来的祁高荣和彭玲赶紧劝,“别生气别生气,先带孩子回家!”

云鸿舟朝云见微伸手,“还不过来跟我回去!”

云见微却犟脾气上来,躲在沙发后面发火,“我不!我要见到妈妈再回去!”

“你”云鸿舟简直怒极攻心,长时间的神经极度紧绷令他无法好好控制脾气,他头一次在云见微面前发怒,“你给我过来!”

云见微吓得躲在沙发扶手底下,哭着拒绝,“我不!我讨厌你!”

值班室里劝的劝,哭的哭,吵吵闹闹一团乱麻。祁峰终于挤开面前的大人,快步朝沙发那边走去。

此时的云见微极度敏感,听到脚步声靠近立刻大叫,“不要过来!”

祁峰跪下来,抬手抱住云见微,低声叫他,“微微。”

云见微愣一下,抬起头。祁峰牢牢把他抱在怀里,抬手笨拙擦了擦他脸上的眼泪,又重新把他抱住,让他的脸庞贴着自己的胸口。

“别害怕。”祁峰说。

他抱着这个哭泣的、无助的、满心悲伤又试图用刺保护住悲伤的弟弟,像抱着一团软软的小猫,又像抱着一颗孤单的、掉眼泪的星星。

他知道云见微失去了很重要的东西。人在被剥夺珍贵之物的时候,会出现各种各样的应激反应,并想尽办法试图找回那个东西。那是他们生命的一部分,失去即意味着残缺。没人想变得残缺。

尽管云见微还不能明白的是,他同样是很多人生命的一部分。

回去的路上,云鸿舟又一个一个打电话,通知所有帮忙一起找小孩的人孩子已经找到了,并表达感谢。而后排的云见微已经窝在他哥怀里睡熟了。他实在太累,睡得口水流到祁峰衣服上都不知道,还翻个面继续睡。云鸿舟打完电话后回头看一眼,看儿子这副没心没肺的睡相。简直气笑。

钟警官在前面开车,说,“找到孩子就好,回去别跟孩子发脾气。”

云鸿舟苦笑,“我还敢跟他发脾气?嗓门稍微提高一点他就哭,根本拿他没办法。”

云见微哪会知道一家上下找他快找疯了,云鸿桥和云鸿舟各自动用了内部关系查他的手机定位,前后脚查到云见微的位置信息,云鸿桥吩咐下属联系监狱管事,云鸿舟则直接驱车赶到监狱找人。霍逢君差点就要印寻人启事去大街上发,好悬被丈夫拦住。

找到人以后,所有人才真正开始后怕。十岁出头的小孩,一个人坐公交从市中心到郊区,在荒郊野岭里从白天走到晚上,竟然还只是摔了几脚,竟然还被他找到了地方。当监狱管事把那团皱巴巴的路线图拿出来的时候,一群大人围着看这张小孩画的简笔路线图,其中不乏画错的、没画出来的路线,看得所有人都沉默。彭玲直到回宾馆前还在双手合十谢天谢地,感谢老天爷心疼小孩,没让小孩出事。

车先把祁高荣一家人送到宾馆,祁峰一动,云见微就醒了,迷糊擦掉口水望着他。

“我走了。”祁峰说。

云见微又靠过去把他的脖子搂着,“哥哥不走。”

祁峰轻轻拍他的背,“以后还要来看你。”

“不。不要。”

祁峰把他的手臂拿下来,扶好他的肩膀让他好好看着自己。

“微微,以后不要一个人乱跑。”祁峰认真对他说,“答应我可以吗?”

云见微不说话,祁峰却很执着,又问了一遍,“可以吗?”

云见微终于不高兴地说,“知道了。”

祁峰这才下车。云见微趴在车窗上,很孤单地看着他,“哥哥再见。”

祁峰显然有点走不动道了。还是彭玲过来与云见微又说了很久的话,哄了很久,大家才终于互相告别,三人站在宾馆门前,看着车汇入马路的车流。

夜深,城市却灯火不灭。祁峰又一次看着车远离的背影,车里载着云见微,只不过脚下的路从田野的小路换成了车水马龙的大街。

他不知道在每一次的道别之后,是否还能有重逢。

因为相伴都很短暂,离别总是漫长。

三月初,正是好天气的时候。阳光慵懒洒落校园街角,春日的风拂过窗棱,卷着不知哪来的花瓣飞扬。

下课铃响起,伴随着《梦中的婚礼》进行曲悠扬响起,教室里热闹起来。

“微微宝贝,快点收拾好你的小书包,”胡文泽一个箭步穿过课桌滑到云见微桌前,“等你一块走呢。”

云见微嫌弃把他的脸推开,“走开。”

“对每天请你喝酸奶的恩人如此不敬?”

“您走开。”

胡文泽要挠他,云见微赶紧跑了,“我去趟卫生间。”

一群人今天约好了去步行街看这个月新上映的电影,吵吵闹闹在教室里边聊天边等云见微。走廊上跑过结伴去操场打球的男生,一路拍着篮球呼朋唤友,嗓门传出老远。

临安一中在临安市很有名气,一是学校对生源很挑,能进来的学生通常成绩优异或家境良好;另一就是学校校长喜欢追求创新,一中是市内第一个推行素质教育的初中,校长号召要减轻学生负担,丰富学生课余生活,激发青少年多学科思维潜力云云。说这么多,对于云见微这种不爱学习的学生来说重点只有一个:作业少。

从卫生间出来,云见微在洗手台前洗手,照镜子,整理校服衣领。头发有点乱了,再整理一下头发。

一中的校服在临安市一干中学里也相当出众。春季校服是白色衬衫,黑色西裤,上身可以搭羊毛背心或校服外套,运动服还有另外一套。

今天有点热,云见微穿的是羊毛背心。他偏瘦,背心穿在身上显得宽松,衬衫袖子也有点长,卷起来拢在胳膊上,露出白皙分明的手腕。

云见微很爱干净。与许多男孩不同,他每天都一定要好好洗澡,绝对不能忍受袜子和内裤连续穿两天以上,贴身的衣服也不行。

他还怕晒。夏天的时候上体育课,云见微都是想方设法往阴凉地钻,要么躲树荫底下,要么躲班上女同学的太阳伞底下。女孩子们笑他,他还理直气壮说暴露在太过强烈的紫外线下会加速皮肤衰老,不信的话可以参考喜欢太阳浴的早衰西方人。

实话来说,同龄的许多女孩子都没他这么金贵。

云见微刚走出卫生间,书包里的手机开始震动。他拿出手机接起来,“爸,什么事?”

电话那头云鸿舟说,“微微,猜猜今天谁来我们家了?”

“还卖什么关子呀,快点说。”

“你阿峰哥来家里了。”云鸿舟在电话里笑道,“你先回来,我们当面聊。”

云见微顿了下。

接着若无其事道,“我那个我今天和同学约好了放学去步行街看电影,要晚上才能回。”

云鸿舟显然没想到他的反应竟然这么冷淡,愣了一会儿才说,“行,那你早点回来,别太晚。”

电话挂断,云见微拿着手机回到教室。一群人热热闹闹下楼,胡文泽把他的书包递给他,和他并肩走,“周六有没有空?我想去世广给我妈买生日礼物,你帮我挑挑呗。”

云见微心不在焉答,“行。”

粗粗算来,他和祁峰已有三年多没有联系,更不提见面。儿时的承诺大概是被狗叼走了,云见微肯定不会认为问题出在自己这里,他认为——首先是祁峰不联系他。要论谁先失信,当然是祁峰,说好的以后要来看他却没有来。

当然,他的确有好几次没接电话,但是这个不能完全怪他。

好吧,可能有一点点怪他。但是这都是无足轻重的细节,他长大了,才不会再像小时候那样黏黏糊糊地跟在人屁股后面,不接电话又有什么问题?

总之他没错。

可能有那么一点小错。但归根结底,他们都长大了,所以小时候的事可以不作数。

他说不作数就不作数。

成熟的人自然有一套成熟的处事方法。

等走出校门口,云见微的脚步越来越慢,胡文泽都拖不动他了,转头,“干嘛呢?肚子痛?”

“我我爸刚才跟我打电话,说家里有事。”云见微一脸严肃,“我得赶紧回去。”

“不是吧,票都买好了!”

“我真有事。”

正巧这时他爸又打来电话,云见微马上接起来,云鸿舟在电话那头说,“微微,你要是今晚不回家吃饭,我就先带阿峰去外面吃,你带钥匙了吧?”

云见微一本正经道:“好的,我马上回来,爸你别催我。”

云鸿舟:“?”

云见微挂掉手机,冲胡文泽露出“我也没办法”的表情,胡文泽只好朝他挥挥手,“行行,你忙去。”

云见微与其他人打过招呼,在路边拦了辆出租,上车走了。他坐在车后座把玩自己的书包带,手指绞进带子松开,松开又绞进去,很快变得通红。

他莫名其妙开始坐立不安,这种躁动的状态一直持续到他回到家。出租车在小区门口停下,云见微跳下车,三步并作两步往家里快步走,背后书包上的小挂牌饰品左右乱晃。走进电梯后,云见微刷过卡,一双眼睛盯着平缓上行的数字,眼睛睁得老大,电梯厢顶上的光全都映进他那双圆亮的眼睛里。

“叮”一声,电梯门打开,云见微立定跳远蹦出电梯。等到了自家大门门口,他又立刻刹住,假装若无其事晃晃手,垫垫脚,左右看看,然后漫不经心从书包里拿出钥匙,打开门。

他一眼就看到玄关处放着一双没见过的鞋,也一眼就认出那是谁的鞋。云见微瞪着那双鞋,从鞋的尺码认真推算主人的身高,感觉好像比他想象中的还要高。

他肯定算错了,他数学不好。

“微微回来了?”客厅里传来云鸿舟的声音,“怎么半天不进来?”

云见微马上答应,“我换鞋。”

他换好拖鞋进屋,刚走进客厅,沙发上坐着的男生同时站起来,与他视线相对。

祁峰真的长得比他想象中的还要高。而且还——有点不像他印象里的那个祁峰哥哥。再准确说,云见微感觉自己竟然有点不认识眼前这个高个子的大哥哥了。

他明明记得印象里的祁峰很黑很瘦,长相的话,只是比较端正,反正云见微是不觉得那个时候的祁峰哥哥很帅,要说帅,祁峰还没那时候他认识的另一个哥哥黄正扬帅。

当然,土里土气的穿衣风格倒是一点没变。

两人你看我,我看你,云见微先不自然开口,“你怎么没以前那么黑了。”

祁峰傻站一会儿,反应过来,“高中在城里念书,老坐教室,没怎么晒。”

声音也变了。以前祁峰不爱说话,云见微只记得他是很温和的少年音色,如今祁峰的声音却介于少年和男人之间,变得更加低缓深沉,听起来又有着熟悉的温柔。

云见微“哦”一声,又没头没脑问,“你现在多高了?”

祁峰也没头没脑答,“上次体检好像是一米八三。”

云见微在心里疯狂感叹怎么这么能长,高中该不会是念的体育生吧!然而一旁云鸿舟已经看不下他们俩之间别扭的氛围,主动开口,“两位小朋友,你们肚子不饿吗?”

他正要说带他们两个出去吃顿好的,云见微就马上自告奋勇:“我去做晚饭。”

然后扔下书包就跑上楼进了卧室,没一会儿换上一身休闲居家服出来,钻进了厨房。祁峰只得重新坐下,看着厨房的方向,“学会做饭了。”

云鸿舟笑着点头:“嫌我做饭不好吃,就自己跑去找他奶奶学了。别说,手艺确实比我好。”

他又说,“这次来就好好住在我们家,别去住那种集训宿舍。那种地方人多太嘈杂,影响你学习。”

祁峰沉默半晌,犹豫道,“还是先问问微微。”

“不用问了,你没看他见着你高兴着呢,一张脸高兴得红扑扑的。”

云见微围上自己买的小熊围裙,在料理台前煮稀饭,煎蔬菜饼,煎荷包蛋,把中午奶奶送来的墨鱼仔汤拿出来热了热,还切了盘水果。平日里晚上如果父子俩都在家吃饭,他就负责做点简单的晚饭,偶尔周末还能在奶奶的协助下做顿中饭出来。

他忙活半天,把晚餐端到餐厅桌上。云鸿舟和祁峰已坐在桌前等着,面对这一桌像模像样的丰盛晚餐,祁峰都有点看呆了。

云见微翘着得意的小尾巴坐下来,“尝尝味道。”

祁峰夹起一块蔬菜饼咬下一口,认真点头,“好吃。”

云见微桌下的脚已开始左摇右摆,桌上还面不改色,“嗯,随手做的,可能有点焦了。”

云鸿舟诚恳道:“宝贝别端着了,吃饭吧。”

云见微瞪他爸,云鸿舟马上端碗吃饭。云见微拿勺子给自己舀汤喝,喝了几口后停下来,假装不经意又看了祁峰一眼。

刚才两人站的距离有点远,而且许久不见乍一照面还不大适应。现在坐在一张桌前,拉近距离,暖黄的小吊灯落下光,云见微终于能仔细看清祁峰的脸。

祁峰的确和从前不大一样了。跨过了少年的青涩时期后,祁峰的五官渐渐长开,终于显露出他线条感极强的骨相。祁峰的眉骨和鼻骨都高而饱满,眉峰上扬拓正,鼻梁高挺笔直,双眼的眼窝深,眼睑薄,睫毛长而密,从而令他的眼睛看起来充满了故事感。

而当他低头垂眸的时候,下压的眉弓和薄薄的眼睑便淡化了温柔,显露出一种冷淡的质感。

祁峰埋头吃饭吃得脸颊鼓起,抬头不小心碰到云见微的视线,露出疑惑神色。云见微马上转移视线用力清嗓子,把旁边的云鸿舟还吓一跳。

“你、你,”云见微推推他爸,“你要跟我说什么来着。”

“是这样,”云鸿舟想起来,“阿峰不是今年6月高考么,他在他们那个高中成绩很好,学校推荐他来临安市参加一个高中生集训,要集训三个月。你祁叔叔和彭阿姨说是让他住集训的宿舍,但是我觉得集训的宿舍人太多,可能会吵着你哥学习,就想着要么让你哥来我们家住。正巧他们集训的地方离咱们家也不远,就几站路。你觉得呢?”

“哦。”云见微搅自己碗里的汤,假装随意,“可以啊,反正我们家有空屋,有什么不行的。”

云鸿舟点头,“那这事就定下来,阿峰,这三个月你就住这,当你自己家就行。”

他还给祁峰使眼色,意思是你看,你弟肯定同意吧。祁峰“嗯”一声,看云见微一眼,“谢谢。”

“客气什么,来,多吃点。”

吃完晚餐后,祁峰主动起身收拾碗筷,云见微则先一步跑上了楼。云鸿舟陪着他一起在厨房洗碗,还安慰他,“微微就是这小性子,你又是他哥,他在你面前还小孩似的,攥着劲想要你哄他呢。你不管他,让他自己玩去,别让他耽误你学习。”

祁峰点头“嗯”一声。洗完碗后,云鸿舟帮着他去把客房收拾出来。家里每周都有阿姨来打扫,还算干净,给床铺上新枕套新被套就能住。云鸿舟出去后,祁峰就一个人在房里打开行李箱收拾东西,他还背了个书包过来,包里都是书和文具,行李箱里也一大半都是书,日用品和衣物就挤在角落里,少得可怜。

他正往书桌上垒书,房门被轻轻敲响。祁峰走过去打开门,就见云见微站在门口,穿着那身宽松的白t恤,纯棉长裤,踩着双凉拖,脚上穿一双波点袜子。

云见微背着手站直,问他,“你们集训都是什么时候?”

祁峰答,“周一到周五从早到晚,周日下午和晚上也上课。”

云见微心想怎么这么多课,还让不让人休息了。他又问,“那你这周六有空吗?”

祁峰和他说话的时候还有点紧张,老实点头,“有。”

“那你周六陪我出去买衣服。”

祁峰愣了下。云见微又问一遍,“去不去呀?”

“去。”祁峰马上回答。

云见微这才扬眉露出笑容。他一笑,眼睛就特别亮,眉眼弯弯的生动活泼,“行,到时候别忘啦。”

然后转过身晃晃悠悠回自己房间,他的房间在二楼走廊最里面,祁峰的在对面靠外面一间。

云见微回到房间关上门,甩掉拖鞋一个鱼跃扑进床,打个滚卷起被子把自己裹住。静了一会儿后猛地掀开被子坐起来,自言自语嘟囔,“有什么好兴奋的。”

然后从床上爬起来,到书桌前打开台灯,坐下来哼着歌写作业。

周五下午放学,云见微收拾书包要走,被胡文泽喊住,“别忘了明天陪我去世广啊。”

云见微说,“我明天和别人有约了,你找别人吧。”

胡文泽一头问号:“不是我先约你的吗?你等等,你站住!”

云见微背起书包往外跑,胡文泽在后面追,“你跑那么快干嘛?和谁约了啊!云见微我告诉你你不许早恋!”

云见微跑得飞快,转眼就跑下了教学楼,远远扔下一句,“和我哥!”

胡文泽扒在走廊栏杆上看着他跑走,心想他什么时候又多出个哥了?

云见微回到家,把自己关进衣帽间,开始在试衣镜前试衣服。

初中的云见微,衣服和鞋子已经占据家里衣帽间四分之三的空间,剩下可怜的四分之一是他爸的。这不能完全怪云见微爱打扮,他爸喜欢给他买衣服鞋子,大爸爸大妈妈喜欢给他买衣服鞋子,爷爷奶奶喜欢给他买衣服鞋子,还有一干亲戚、爸爸的同事和朋友、爷爷奶奶的同事和朋友,都喜欢给他买衣服鞋子。

云见微挑得很,一般的外装还入不了他的眼,送还得送好看的。对于一部分大人的眼光,云见微很不满意,平时还是会自己去商场买。

他试了好几套衣服,搭配换来换去,换得一头短发乱成草窝,终于挑了一件蓝白相间的条纹衫,里搭一件白衬衣,衣角特地扯出来。深咖色休闲短裤,两截白生生的腿,帆布鞋。他还找出自己去年和爷爷奶奶旅游时候背的黄色休闲斜挎包搭在身上,找出一顶黑色圆顶帽往脑袋上一扣,盖住乱七八糟的头发。

云见微在镜子前照了照,对自己的穿搭非常满意,当晚又扑在桌上写写画画,计划明天一天的行程安排,作业全扔在一边半点没动。

第二天早上九点,云见微被闹钟闹醒。他一骨碌从床上翻起来,穿着睡衣就去敲他哥的房门,“哥哥起床啦!”

门很快打开,祁峰穿着整齐站在他面前,低头看他,“厨房里留了早饭,云叔叔去公司了,你先吃早饭。”

“你呢?”

“我吃过了。”

祁峰早上六点就起床洗漱,然后开始背一个小时英语单词,再背一个小时文言文,最后开始刷卷子做题。他做得很快,知道今天的时间要留给云见微,所以想尽量把学习任务压在早上和晚上完成。

云见微吃完早饭,洗漱整理一番,又花了快一个小时。他是出了名的磨蹭精,十五分钟的事能给他拖成一个小时,换衣服,照会儿镜子,在两双肉眼看不出区别的袜子中选来选去,中途还要去厨房拆板酸奶喝,剥点水果吃,再去趟卫生间,整理一下背包,最后终于准备出门的时候,祁峰已经做完了两套卷子。

周六阳光明媚,温度适宜,街上人来人往车水马龙。云见微带着祁峰抵达世广,这里吃喝玩乐一应俱全,环境好档次高,是云见微平时常逛的商场之一。

云见微熟门熟路领着祁峰上二楼,直奔一家潮牌男装店,进门后逛了一圈,从衣架上拿下一件黑色卫衣问祁峰,“这件好不好看。”

祁峰答,“好看。”

“你都没仔细看!”

祁峰硬着头皮,“是挺好看。但是你穿的话好像大了。”

云见微若无其事道,“这个没事,最近都流行宽松款,大码穿起来很显酷。”

他把衣服拿给服务员,服务员接过衣服,笑眯眯问,“两位是哪位要买衣服?”

云见微说,“我买吧。”

服务员看一眼祁峰,“这位小帅哥不打算买衣服吗?”

祁峰刚想说他不买,云见微就抢先开口,“你要不也看看有没有适合他穿的,反正来都来了。”

服务员马上道:“那可太多适合的了,这位小帅哥个子高,身材好,长得还这么帅,哪有不适合你的衣服呀,来来,你看这件卫衣,上周才回来的新款,今年特别流行的日韩休闲风,穿在你身上肯定好看。”

云见微给她使眼色,“那先给我哥试试吧。”

祁峰还没来得及说话,服务员就拉着他往试衣间的方向走,“没关系,就试试衣服好不好看,也不一定要买下来,你看只有你弟弟一个人试衣服多无聊,你就当陪你弟弟。”

说话间服务员又给祁峰拿了条裤子和外套,祁峰没法,拿着衣服进了试衣间。

过一会儿试衣间帘子拉开,祁峰换好衣服走出来,服务员马上招呼云见微,“小帅哥你看,你哥哥穿这套真的很帅!”

云见微早在一旁盯着了,他抱着胳膊一脸正经站在两人面前,镇静点头,“这套拿着。外套呢?”

服务员转头去拿外套,热情给祁峰套上。祁峰浑身僵硬任人摆布,对云见微说,“我不买衣服,你买就行。”

云见微说,“你想什么呢,这是我买来自己穿的,让你试一下而已。”

“那裤子就”

“拿着,给我爸穿。外套也拿着。”

云见微一挥手,服务员便把衣服都拿去先装起来。接着他又看中一套运动风格的休闲装和一件深色衬衫,这回试都没让祁峰试,直接买了。

云见微没让祁峰把衣服换回来,就让他穿着新买的衣服和裤子,让服务员直接把牌子剪掉。他是多一眼都见不得祁峰再穿他以前那些土酸的衣服,恨不得全团在一起给扔了。

祁峰给云见微在一楼奶茶店买了杯柠檬薄荷汽水,云见微一边喝汽水一边逛商场,店还没逛一半,就已经买了两条卫裤,两条短裤,一件牛仔夹克,五六件短袖和两件卫衣。由于衣服多到提不下,一大半都让云见微拜托服务员直接寄到他们家去。

云见微拿着他爸的信用卡副卡刷起来眼睛都不眨,最后在他试图买下一双四千多的43码男款运动鞋的时候,祁峰终于把他给拦住了。

祁峰起初没反应过来,渐渐开始怀疑,后来终于确定这些衣服都是给他买的。他对云见微说,“微微,我不缺衣服穿。”

“我知道你不缺衣服穿呀。”云见微理直气壮,“那我就是想买东西怎么啦?我自己的衣服太多了,我又想买,所以我才给你买的。”

祁峰哪里想到他会找这么个飞扬跋扈的理由,一时被他霸道得说不出话。云见微又要去刷卡,祁峰把他的手一捉着,牵到旁边。

祁峰的手很大,手心干燥而热烫,轻易就圈住云见微的整个手腕。云见微露出不自然的表情,“干嘛。”

“鞋就不买了。”祁峰好声好气和他打商量,“行吗?”

“可我就想给你买。”

眼看云见微拧着眉要赌气,祁峰于是不敢再说话。一旁服务员适时过来打圆场,“这样吧,我们这边还有价位在四百左右的鞋,也是同一个牌子的,虽然不是新款,但是穿起来也很舒服,二位要不要看看?”

云见微不高兴看向祁峰,祁峰只好对服务员说,“麻烦拿来看一下。”

祁峰试过鞋,上脚很好看,鞋码也合适。最后云见微勉为其难买下这双,祁峰很自觉地没有换回自己的鞋,提着袋子和云见微离开鞋店。

他以为云见微生气了,然而两人经过一面玻璃橱窗的时候,云见微突然拉着他停下来,仔细看了看橱窗里他们的身影,又皱起眉,“不行,还差点。”

祁峰真的被他搞怕了,杵在一边不作声。云见微拉开点距离抬头看他的头发,嫌弃,“头发留这么长干什么?一点都不清爽。”

祁峰尴尬:“一直忘记剪。”

云见微又拽着他去理发店,也是他常去的那家。他一进店就问店长有没有空,一小哥从里头出来,“店长正忙呢,两位都要剪头?”

云见微拉过祁峰,“麻烦找个手艺好的哥哥姐姐给我哥把头发理理。”

小哥看祁峰一眼,笑,“给这位帅哥剪头?我来吧。”

云见微还有点不放心,跟着过去,“要弄好看点呀。”

小哥乐了,“你就放心吧,你哥这样的就是剃个光头都好看。帅哥,你先去洗个头。”

云见微推推祁峰,“那你去洗。”

祁峰现在已经随他摆布,听话去洗头,洗完后回来坐下。理发小哥给他围上布,抚起他额前的刘海,“直接把额头全露出来吧?你这种就是挡得越少越帅。”

云见微一脸期待站在一边,“剪剪剪,都剪了。”

“行。”小哥手法很利索,两剪子剪了祁峰额前的刘海,剃掉耳边和脖子后面多余的头发,开始细致修剪。

自上了高中后,祁峰一个星期才回一次家,平时几乎所有精力都放在了学习上,头发长长了也没管过,衣服更是永远在外面套一件学校校服,里头随便穿,衣服破了角都没发觉。小城市的重点高中,大家都是土里土气的,谁也别嫌谁。

直到被他大城市的弟弟嫌弃。

不过祁峰从小被云见微嫌弃习惯了,没往心里去。

云见微十岁的那个暑假,有一次也是嫌祁峰的发型丑,拿了剪刀说要给祁峰剪头发。祁峰也心大,坐下就给他剪。结果头发没剪掉几根,差点把祁峰的耳朵剪出一道血口。祁峰没放在心上,云见微却吓得再也不敢说要给他剪头发。

理好发后,理发小哥解开祁峰身上的布一抖,“怎么样,还不错吧?”

理发小哥只简单修去了所有多余的头发,露出祁峰的额头和眉眼,再修饰一下鬓角和眉毛,脖子和耳后剃得清清爽爽。云见微越看越满意,“好看!小哥手艺真好。”

理发小哥谦虚:“没有没有,是你哥长得帅。”

云见微付过账和祁峰一起出门,又把他拉到一家店的橱窗面前,“你看,帅不帅。”

他这人一下生气一下高兴,情绪和台风过境似的,祁峰实在不敢惹他,顺着他说,“帅。”

这时两人听到有人喊,“云见微!”

云见微转过头,只见一群人趴在一层楼对面的栏杆上嘻嘻哈哈和他打招呼,叫他的是胡文泽,“你是约在世广了?那你还不带我一起!”

由于被云见微拒绝邀约,胡文泽选择周六和班上的人一起来世广玩,顺便把他老妈的礼物挑了。

云见微也趴在栏杆上回他,“就不带你!”

胡文泽指他,“你站那别跑。”

一群人绕过大半圈回廊朝他过去,所有人很快注意到站在云见微身边的高个子大哥哥。有几个女生已经发出惊叹,接着小声嘀咕起来。

胡文泽问,“微微,他是你哥?”

云见微点头,“对,我远房表哥。”

有胆子大的女生笑着说,“微微,你哥长得好帅呀,好像明星。”

“怎么以前没见过呢?”

云见微警惕挡在祁峰面前,“干嘛,你们别凑过来,我哥容易害羞。”

女生笑成一团,“真的假的,这么帅还害羞,好可爱。”

祁峰还真有点不好意思。他很少和女生讲话,有点招架不住性格太活泼的,只站在云见微身后和这群初中生简单打个招呼,“你们好。”

女生问他,“微微哥哥,我们等会儿要去看电影,你和微微也来吧。”

云见微:“我不”

他被捂住嘴拖走,最后被迫被抓去看电影。几人坐在电影休息区吧台边等电影开场,胡文泽看一眼远处给他们买爆米花的祁峰,好奇问云见微,“怎么以前从来没听过你有这么个哥哥?”

云见微很不爽坐在高脚凳上晃腿,“他不是本市人,今年就要高考了,来这参加集训,现在借住我家。”

有人拱他,“以后你出来玩就把你哥也带着嘛。”

云见微怒:“我哥要准备高考,人忙着呢。”

“哦哟好小气哦。”

“你自己不爱学习天天玩,不要耽误别人学习。”

“云见微你好意思说这话,全班最不爱学习的人是谁?”

“我不爱学习,我又不考倒数第一。”

几人正吵着,祁峰买来三大桶爆米花放在桌上,有人对祁峰说,“哥,微微说你成绩好呢。”

另一人说,“哥你要不给微微补补课吧,他马上就要跻身我们班倒数前十了。”

云见微说,“倒数前十怎么了?我这次英语考了班上第一,你们谁有我厉害?”

其他人马上一起作撒花状:“微微最棒!”

祁峰心想英语考了第一,总成绩还能排倒数前十他只敢想想,没敢说。

电影是个外国的喜剧片,云见微对这种类型的电影兴趣缺缺,他更喜欢看恐怖片,可惜都没人愿意陪他看。他无聊坐在座位上,有一搭没一搭拿怀里的爆米花吃,转头看一眼坐在自己旁边的祁峰,祁峰安静坐着,云见微感觉好像没听到他笑。

他拍拍祁峰的肩膀,祁峰便低头靠过来,“怎么了?”

昏暗的电影院里,大荧幕时亮时暗,立体环绕音响充斥整个空间。光影打在祁峰的侧脸,勾勒出他从额头到鼻梁高挺的线条,云见微甚至清楚看到他微翘的睫毛,黑色眼眸里映出的闪烁光点。

祁峰的声音低而柔和,很近地在云见微耳边响起,“口渴?”

云见微怔怔看着祁峰,傻乎乎说,“没有。就是看你没笑,这电影挺无聊吧。”

祁峰说,“不无聊,挺有意思。”

“哦。”

云见微靠回自己座位上,手在爆米花里放半天才想起来拿起一颗吃。

他感觉自己刚才的样子好傻。

电影结束后已是快傍晚,几人在商场门口告别,各自回家。

云见微带祁峰去地铁站办地铁卡,顺便教他怎么坐地铁。从祁峰集训的地方到他们家坐地铁两站就能到,云见微给祁峰指站名,“你集训的地方在解放站,我家在春晖站,出了站左拐五百米就是我家。记住是2号线。”

祁峰点头。云见微刷自己学生卡进站,和祁峰一起下楼等地铁,“等会儿人可能有点多,这附近有好几个商圈,还有大学城,天天地铁都挤满。”

正说着,地铁来了,里头全是人。云见微拉着祁峰往里挤,两人找到扶手角落站好,祁峰头一次坐地铁,没想到地铁里竟然这么多人。他担心别人挤着云见微,一手牢牢把住扶手,把云见微护在身前。

两人身高差快一个头,云见微站在祁峰面前,眼睛不知道往哪放,只好看着祁峰衣服胸前的图案。祁峰呼吸平缓,胸口平静起伏,或许是体温的关系,云见微能感受到熟悉的暖意包裹着他。

他不作声悄悄往上瞄。祁峰的喉结很明显,再往上可以看到他挺拓的下巴。祁峰的嘴唇是偏厚的类型,不说话时唇线平直,有种不易亲近的冷感。

云见微低下头,心跳有一瞬加速。

下地铁后他去小区里的生鲜超市买水果,培根和新鲜蔬菜,回家换上家居服,进厨房捣鼓他新学的鸡蛋卷。他干劲挺大,虽然最后做出来的不像鸡蛋卷,像大号的鸡蛋卷饼。

好在祁峰吃得多,两份卷饼,云见微只能塞下半个,剩下一个半全归了祁峰。吃完后祁峰自觉收拾餐桌,云见微在一旁教他用洗碗机。

家里的家用机很多,洗碗机,洗外衣和单独洗内衣分开的洗衣机,扫地机,室内湿度调节器等等,此外还有阿姨每周来打扫卫生。整个家分上下两层,面积很大,但总能保持干净。

有时候云见微会只穿着袜子在家里走来走去,他的居家方式和作息十分随意,一会儿在客厅地毯上趴着边吃水果边看电视,一会儿在自己房里的大床上打游戏,睡觉,想什么时候睡就什么时候睡。

祁峰在云家住了几天,渐渐会对云见微产生抱歉的心情。

他在想从前云见微在他家生活的那两个月,真的很委屈他。

云鸿舟临时要去其他市出差,打电话来嘱咐两个小孩早点睡,尤其叮嘱祁峰督促弟弟睡觉。

祁峰每晚都学习到11点左右,保证自己在11点半前入睡。房间的隔音效果好,家里也安静,祁峰开着台灯坐在书桌前做题,手边堆满了书本和卷子。

等他完成今天的学习任务后,祁峰抬头看时间,正好11点。

他起身拿换洗衣服,出房间去洗澡。客房没有单独洗浴间,祁峰刚走到楼梯边,就听客厅传来电视声响。

他还以为云见微早就睡了,下楼一看,他弟还在客厅地毯上坐着看电视,灯也没开,客厅黑漆漆的。

仔细一看还是个恐怖片。

祁峰叫他,“微微。”

云见微吓得大叫一声,转头看见他,“你下楼怎么没声音!”

祁峰:“你该睡觉了。”

云见微裹紧自己身上的小毯子回头去看电视,怀里还抱着杯饮料,“马上,快放完了。”

祁峰没催他,去一楼的洗浴间洗了个澡,出来后看云见微还在看,只好过去陪他一起坐下。

“你也喜欢看恐怖片?”

“不喜欢。”

云见微一脸无趣,“那你上去睡觉吧。”

“你也睡。”

“明天周日嘛。”

“晚睡长不高。”

云见微瞪他,祁峰闭上嘴,不知道自己又哪里说错。好在云见微还是气呼呼把小毯子扔到沙发上站起来,祁峰顺手拿走他手里的饮料,“白天再喝这个。”

“不喝了。”云见微没管饮料,径自去洗漱台漱口。祁峰把客厅的茶几和地毯收拾干净,在云见微上楼后反锁大门,把走廊和洗漱台的灯关上,这才上楼回房歇下。

他哪知道云见微回房了也不睡。云见微看恐怖片看得小心脏怦怦跳睡不着,一骨碌翻个身拿出手机,给胡文泽打一个电话过去。

胡文泽过了好久才接起电话,语气有气无力,“大哥,现在几点?”

云见微窝在被子里兴冲冲地,“我刚才看了一部恐怖片特别吓人,最吓人的就是那个鬼从窗帘后面爬出来的时候”

“你再多说一个字我星期一来就揍你。”

云见微撇撇嘴,问他,“你今天写作业了吗?”

“就把数学写了一半,作文还没写。”

“我明天去你家写吧,我一个人没动力写作业。”

“你觉得咱俩在一块那作业本还能有翻开的机会吗?”

“那这样,我们俩明天上午都把作业写完,然后下午在你家打游戏,怎么样?”

“云见微,你觉得我会相信你能一上午把所有作业写完吗?”

两人嘀嘀咕咕半天,最后胡文泽实在困得受不了,答应让他明天来他家玩,总算被云见微放去睡觉。电话挂断后,云见微把手机扔在一边,平摊在床上,望着房顶。

不知怎么,他这几天都有点亢奋,晚上睡不着,白天坐不住,老想乱动。还是云鸿舟按住在家里窜来窜去的他让他不要打扰哥哥学习,云见微才勉强安生下来。

第二天清晨六点,祁峰穿戴整齐从房间出来。他准备出门晨跑,跑完后正好给云见微买早餐。

祁峰刚洗漱完出来,冷不丁看见沙发上睡着一团小包。他疑惑上前,看见云见微裹着毯子窝在沙发里睡得正香。

什么时候跑到客厅睡了?祁峰试着叫他,“微微?”

云见微在梦里“嗯”一声,歪过头睡得眼睛都不睁一下。祁峰怕他在沙发上睡着凉,弯腰把人连毯子一起抱起来上楼。

云见微小熊一般挂在他身上,被放到床上的时候顺势滚一圈,抱着毯子睡床里去了。祁峰给他把被子盖好,下楼出门。

早上八点,祁峰提着早饭回到家。云见微还没睡醒,祁峰叫他起床,他躲进被子里耍赖,就是不起来。

云叔叔告诉他不必试图在周末叫弟弟起床,把早餐放在他床头就行,这小屁孩闻到香味后会自己起来吃。

祁峰只好把早餐放在云见微床头,然后回自己房里学习,没把房门关紧。过一会儿他听到走廊传来哒哒拖沓的脚步声,看来是起来吃早饭了。

早上十点,祁峰刷完题休息,下楼去倒水喝。谁知一下楼又看到客厅沙发上鼓起个小包。

祁峰汗颜。当年云见微住在他们家的时候他就已经领略到这个弟弟有多喜欢睡觉和赖床,只是没想到他长大了还这么喜欢睡懒觉。

祁峰过去轻轻拍那个小包,“微微,你这周的作业写完了没有?”

云见微从毯子里迷糊冒出脑袋,“英语都做完了。”

“其他的呢?”

“不想写。”云见微钻回毯子,“太难了,不会做。”

祁峰并不知道云叔叔在家的时候是如何哄这位小祖宗写作业的,他只能试着说,“我教你。你先写完作业再睡。”

云见微静了会儿,后猛地掀开毯子坐起来,差点撞上他哥鼻子。

“那行吧。”云见微这么说着,率先站起来往楼上走。

教云见微写题的时候,祁峰发现他并非真的都不会做,似乎只是不喜欢写作业而不想做。一半的题云见微都能自己做,另一半实在不会的,祁峰稍微教一教,云见微也都能懂。

但他写作业实在太慢了。别人是写一个题走个神,他是写一道公式、写几个字就要晃晃脚,喝水,哼歌,和祁峰说话。

“哥哥,你还记不记得我之前注册的一个博客,叫祁祁微微历险记?”

“记得。”

“我前两天还想登上去呢,结果我都忘记账号密码了,怎么试都登不上。”

“没事,可以重新注册。”

云见微慢吞吞写完一道题,忽然又想起什么。

“那你之前用的那个笔记本,还在用吗?”

“高中比较忙,本子一直放在家里。”

云见微“哦”一声,把作业本推到一边,“我真的不想写作业了。我下午还要去胡文泽家里玩,作业这么多,肯定写不完。”

实际上作业并不多,云见微每周背回来的书包里压根没装什么书,能带三本以上作业本回来就不得了了。

祁峰看他不情不愿趴在桌上的样子,叹一口气。

最后还是他帮云见微写完了作业。祁峰把答案写在草稿纸上,云见微照着一笔一划誊上作业本。下午祁峰把高高兴兴的云见微送去胡文泽家,胡文泽开门看见云见微的时候都惊呆了。

“你一上午把作业写完了?”胡文泽难以置信,“不可能!”

云见微一脸得意:“有什么不可能?有我哥教我写作业呢。”

胡文泽羡慕道,“把你哥借我吧。我爸连初中数学题都不会做,太菜了他。”

客厅里传来胡文泽他爸中气十足一声吼:“又说你老爹什么坏话!”

“我才不借。”云见微尾巴都要翘上天了,“走,打游戏去。”

云见微在胡文泽家蹭吃蹭喝一下午,一直玩到太阳快落山,祁峰来接他。

胡文泽把云见微送到楼下,“你哥对你真好,周日还又接又送的,他自己不出去玩?”

“他忙着准备高考呢,哪有空玩。”

“准备高考还有空接送你?”胡文泽语重心长道,“微微,你自己不爱学习就算了,怎么能耽误别人学习?孩子怎么就不长大呢。”

“就你话多!”

祁峰就在楼下等他。两人与胡文泽道别后一同离开。祁峰背着书包,他今晚还得去集训班上晚自习,好在云见微家住的小区与胡文泽家相邻,走路十分钟就能到。

傍晚斜阳,小区围墙里的月季和蔷薇开得正盛,花丛已漫出栏杆。云见微想起胡文泽说的话,对祁峰说,“哥,你去上课吧,我自己走回去。”

祁峰说,“送你回去。”

云见微心里乐滋滋的,心想这可是你非要送我,不能算我耽误你时间。他一高兴就连走带跳,绕着祁峰说话,祁峰老怕他走路不看路摔跤撞人,干脆把他手腕轻轻一捉,牵在手里。

“以后作业还是要自己写。”祁峰对云见微说。

“知道啦。”

两人回到小区,祁峰把云见微送到楼下,后转身离开。云见微坐电梯上楼,到自家楼层后没有马上回家,而是跑到走道的窗边,撑在窗台往下看。

从高层往下看,他一眼就看到拐出小区沿着人行道离开的祁峰。祁峰个高腿长,外形在人群中很显眼,风吹过他的衣领,他没多在意,随手整理衣服。

祁峰的面容总是沉静的模样。无论谁被他注视,都能感受到耐心和专注。

直到祁峰都走远了,云见微还撑在窗边发呆,任风吹乱他的短发。

云见微感觉风好像鼓进了自己的心里。

三月中,冷锋过境,一场雨后倒春寒席卷。

云见微裹着件毛衣坐在沙发上打哈欠犯困。祁峰走过去试了一下他的额头,还好,没有发烧。

云鸿舟一边穿上外衣一边走出来,“微微,爷爷奶奶马上就要到了,你在家里等他们带你去医院,中午就和爷爷奶奶回家吃饭,晚上我来接你。”

云见微恹恹抱着自己的暖水杯喝水,不想说话。他嗓子哑了,每年换季的时候就感冒,犯咽炎。只是这次格外严重,前两天还是闷热得要穿短袖的天气,结果气温骤降,云见微没赶得及换上厚衣服,昨天还自己在外面偷吃了一根雪糕,今天就嗓子疼得话都说不出来了。

云鸿舟赶着要上班,摸摸儿子的头权当安抚,转头对祁峰说,“阿峰,你别陪他等了,赶紧上课去吧。”

祁峰说,“没事,早自习请了假。”

云鸿舟只好先出门上班去。祁峰陪云见微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本物理习题册看。一旁云见微动来动去,他感冒了不舒服,昨晚也没睡好,人毛毛躁躁的,赖在祁峰身边不高兴看着他手里的习题册。

他埋头拱进祁峰怀里,把他哥的腰抱着,像一条圈在人腰上的雪貂。祁峰被挤得被迫靠在沙发背上,手放在他的后脑勺,“喉咙很疼吗?”

云见微闷闷应一声。祁峰说,“再给你倒杯热水。”

他要起来,云见微却耍赖,抱着他不动。祁峰只好拍拍他,安抚雪貂。

十五分钟后,云学之和霍逢君上门来接云见微。祁峰与两位老人打过招呼,一直到把云见微送上车,这才转身去地铁站。

“你阿峰哥哥为了陪你,课都不上了。”霍逢君在车上逗云见微,“微微是小娇气鬼哦。”

云见微抱着暖水杯吸溜喝,闻言哑着嗓子说,“我哥成绩可好,旷课都没事。”

“哎哟,你哥成绩好,把你得意坏了。”

云学之问他,“微微这次月考在年级排多少名啊?”

云见微嗯嗯唔唔的,说嗓子又要痛了。大人拿他无法,回回问起成绩都装傻,再问就破罐子破摔,就是成绩不好,就是不爱学习。

两位老人带云见微去医院检查一番,没什么大问题,开了点止疼药,让小孩注意保暖,少吃冷食辣食。云鸿舟给他请了一天病假,上午云见微回爷爷奶奶家睡大觉,睡醒后吃了顿奶奶做的丰盛午饭,下午被爷爷奶奶带出门去吃喝玩乐一番,晚上回家的时候感冒就差不多快好了。

他过了一天快活日子,洗完澡后趴在床上玩手机,把今天出去玩拍的照片发在和几个朋友的小群里,引发强烈不满。他正埋头打字水群,听见走廊对面一声轻响,是祁峰回来了。

他起身出去看,祁峰没关门,云见微隐隐听到他说话的声音。他好奇过去,就看见祁峰拿着手机站在桌前打电话。

“明天我要上课随你吧嗯。”

云见微走进房间,祁峰正好打完电话挂断,回头看到他,“怎么了?”

云见微问,“这是你的手机吗?”

祁峰答:“是。”

“你有手机怎么不告诉我?”云见微叉腰,“我到现在都不知道你的手机号。”

祁峰都来他家住两个多星期了,他竟然还不知道祁峰已经有了自己的手机。害得他有时候想和他哥打个电话发个消息都没法,只能天天巴巴等着他哥放学回家。

祁峰欲言又止,似乎不知道如何解释。云见微又看一眼他的手机,那手机看起来挺旧了,款式也是老款,一看就用了有好几年。

云见微更气了:“竟然这么久都不告诉我手机号码!难道你不想联系我吗?”

祁峰忙摆手,“我之前给过你。”

云见微的表情一时十分茫然:“什么时候?”

祁峰的目光有些复杂。他看着云见微,想了半天,斟酌开口,“那年暑假你回家以后过了两个月,我买了一个手机,给你发了条消息,你没回。”

云见微努力回忆,终于想起来——

那年暑假他回家后过了两个月,正是十一岁的他试图去监狱找他妈妈而寻找未果的时候。

难怪他不记得了。

那个时期可能是他直到如今都最糟糕的一段时光,那一年——他得知自己失去了妈妈,很多很多年都无法见到自己最爱的母亲,他无法接受事实,几乎情绪崩溃,没办法正常上学,拒绝与外人沟通。

因此祁峰发来的那一条短信,就这样石沉在他的手机深处。

实际上云见微知道祁峰后来也试着联系过自己,只是在那一年多的时间里,他变得敏感易怒,他无视了祁峰主动的联系,只因每每想起祁峰就会想起自己在乡下生活的那两个月,而那两个月里他在无忧无虑的玩乐中白白浪费了所有最后能与妈妈相处的时光。

这种迁怒是幼稚而没有道理的。但那时候的云见微不讲道理,也没想过他哥有多无辜。直到他终于从那段糟糕的状态中慢慢走出来,缓过神恢复正常以后,两人已经再没有了任何联系。

云见微低着头讪讪拿出手机,点开短信箱往下翻,“我那时候可能没注意我找一下不过我老是喜欢清手机,可能也被我清没了”

他的喉咙还有些哑,语气听起来难得软软的,带着愧疚。祁峰没有半点生气,只是目光有些无奈。他拿起自己手机,拨出个电话。云见微的手机响了,上面显示一串号码。祁峰挂断电话,“这是我的号码。”

云见微赶紧把号码存下来,抬起头讨好望着祁峰,可怜巴巴的样子,“哥哥对不起。”

祁峰说:“没关系。”

他没有告诉云见微,当初自己拿平时攒下的所有零花钱去镇上集市淘来这部旧二手手机,正是为了方便以后能联系他。或是也是在那天和大人们找了云见微半个晚上后,留下的一种轻微的后遗症。

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担心弟弟又丢了。因此几次想联系云见微,虽然每次都被拒而不见。但至少从云叔叔那里知道弟弟好好的,他就能放下心来。

说到底,这部手机就是为了能联系云见微买的。

虽然这几年来一次都没能起到这种作用。

“哥,你没有注册微信吗。”云见微拿着祁峰的手机玩,问。

祁峰说,“微信是什么?”

“我帮你弄一个。”

云见微摆弄半天,给祁峰下好软件注册账号,找了一个可可爱爱的机器小宝图片做头像,然后加自己为好友。

为了表达自己当年任性犯错的歉意,第二天放学后云见微没有回家,跑到学校对面买了一盒小鸡酥,特意挑了三种咸口味,在路边拦了辆出租车,直奔祁峰集训的校区。

他的学校放学比较早,没遇上晚高峰,到集训校区门口的时候正巧遇到里头下课。云见微下车往校区大门走,拿出手机正要给祁峰打电话给他一个惊喜,就眼尖发现人群中祁峰的身影。

祁峰正站在路边树下,身旁还有一个女孩。

那女孩长得十分漂亮,个子竟不比祁峰矮多少。大白天在学校门口,女孩十分亲昵笑着与祁峰说话,从云见微的视角看来,她简直就要贴到他哥身上去了。

云见微三步并作两步直冲两人去,提高嗓门,“哥!”

祁峰一顿,回过头。他没想到在这里看到云见微,有些吃惊,“微微,你一个人来的?”

云见微跑到祁峰身边和他哥贴着,小心又警惕看着女孩,“嗯。这位姐姐是谁呀?”

没等祁峰说话,女孩就笑起来,“你就是微微?哎呀,已经长这么大啦!真可爱,皮肤怎么这么白嫩?平时有保养吗?”

祁峰无奈:“姐,他还是小孩。”

姐?云见微疑惑。祁峰跟他介绍,“她是我亲姐,祁琪。”

云见微想起来了。祁峰有个亲姐姐祁琪,高中毕业后就外出打工,很少回家。那年暑假他睡的还是人家的房间呢。

云见微马上摆正表情,礼貌和祁琪打招呼:“姐姐你好。”

“不好意思,职业病犯了。”祁琪笑着自来熟搂过云见微,“小可爱,走,姐姐请你俩吃晚饭去。”

祁峰集训的地方有些偏,晚上祁峰还要上晚自习,防止时间赶不上,三人就在附近的麦记解决晚饭。

祁琪在临安市的一家美容院上班,经过多年打拼,现在已经是美容院的一名店长。她年纪轻轻精力旺盛,除了平日上班外还到处学习考证,这次还是难得抽空来看看她弟。

“上周一直在外地学习上课,昨天才回来。”祁琪把点好的套餐端上桌,与云见微聊天,“才知道阿峰现在住在你们家。麻烦弟弟照顾他了,这孩子不喜欢说话,老闷。”

云见微不好意思道,“是哥哥照顾我才对。”

祁峰坐在旁边吃云见微给他买的小鸡酥,看云见微伸手要拿可乐,抬手把可乐放到他够不着的地方,“你感冒还没全好,不能喝冰。”

云见微抗议:“吃炸鸡就要配冰可乐。”

祁峰把热橙汁放在他面前:“喝热的。”

“我想到办法了,可以可乐和橙汁兑半喝!”

“别闹。”

祁琪饶有兴致看着俩小孩的互动。过了会儿云见微去卫生间,祁琪对她弟说:“看不出来,你和微微关系还挺好。”

她一开始听说祁峰住在云家的时候还在想这合不合适。毕竟云家有权有势还有钱,自家弟弟却是个农村出身的铁打闷葫芦,半点人情世故也不会。

现在看来,两个小孩却相处得不错。她弟也颇有一番大哥哥的样子,对此她还比较满意。

“缺啥就跟姐说。”祁琪说,“姐现在攒了不少钱,供你念书都没问题。”

祁峰无言:“我念书还不需要你来供。”

祁琪嘿嘿一笑:“开玩笑的,这钱我还得留着开店呢。”

“你要开店?”

“现在是有这么一个想法,具体怎么弄还没想好。要不你给点意见?”

祁峰对商业一类一窍不通,“你和爸妈商量吧,我不懂。”

云见微洗过手回来坐下继续吃,他不喜欢吃鸡腿,只喜欢吃鸡翅,于是鸡翅都是他的,鸡腿全是祁峰的。云见微吃东西很香,埋头咬鸡翅咬得脆响,嘴角还沾上油。祁峰知道他爱干净,看到后顺手拿纸给他擦嘴。

祁琪坐在对面看得心里啧啧称奇,心想这真是怪宠的,从前她可没见过自家弟弟对哪家小孩这么细致过,她还以为他弟的世界里只有那些花花草草和奇怪的虫子呢。

祁琪问祁峰,“最近学习方面还好吧?可别因为周围全是学霸压力太大哦。”

祁峰答:“还好。”

云见微没听明白,“全是学霸?”

“阿峰没和你说么?”祁琪说,“他参加的这个青训营是国内那几所顶尖大学联合办的,当时好像是省内范围选拔高中生,我记得阿峰参加了好几轮笔试和面试,好像还得理科特别拔尖微微我跟你说,阿峰可是我们那边整个县城唯一一个进这个青训营的呢!”

祁琪一脸骄傲,云见微听得两眼都睁大了,崇拜看着祁峰:“哥哥太厉害了!”

祁峰被他俩一惊一乍弄得不自在,眼神示意他姐不要这么多话,让他弟好好吃饭。祁琪吐吐舌头,一边给云见微倒薯条一边和他嘀咕,“到时候你阿峰哥想考什么学校,就那么随手一点”

云见微两眼冒星星:“想上哪个大学就点哪个?”

祁峰终于受不了出言阻拦:“好了,吃饭。”

从麦记出来后,祁琪工作还有事,与两人道别后坐上车先行离开了。

太阳落山后,晚风凉凉,街边都是陆陆续续回校区的高中生。有人经过时与祁峰打招呼,一群人没见过云见微,都好奇看向他。

“我弟。”祁峰说。

有人笑,“你弟长得俊哦。”

“弟弟要不要和我们一起进去打球?”

几个大男生带着个篮球,云见微还真挺想玩,“可我不大会。”

“没事,峰哥也来,让你哥带你。”

祁峰看云见微想玩,便领他进了校区。篮球场很大,这会儿球场上都是人,他们找了个人少的球筐,和对方合计一起打比赛玩。

祁峰脱下棉袄,里头就一件单卫衣,卫衣还是云见微给他买的。他卷起袖子,露出结实修长的胳膊,转头见云见微脱了棉袄还想脱毛衣,抬手就把他摁住,“毛衣不要脱。”

“待会儿打了球要热的。”

“出汗也不能脱。”

云见微不情不愿放下衣摆。旁边人笑祁峰,“峰哥,看不出来你这么霸道。”

云见微学人说话:“就是,这么霸道。”

祁峰没明白自己哪里跟霸道沾边。

打球的时候云见微和祁峰一队。他运动细胞不好,个子在一群大哥哥中间又实在不显高,大家都刚吃完晚饭,没认真用劲打,只陪着云见微玩一般,拦防也是象征性的,好不容易看他终于投进一个球,还一起为他欢呼鼓掌。

他们没打多久就要回教室上晚自习,云见微没能和他哥多玩一会儿,依依不舍地穿上棉袄跟在祁峰后面。祁峰以为他没玩够,想了想,问他,“想不想灌篮?”

云见微愣一下,忽然就想起了三年前的那个暑假。

有一次也是祁峰和李贤他们带他去村里一个小学里的篮球场打球,云见微个子矮,力气小,怎么都投不进篮筐,眼巴巴望着篮筐不服气。

那时候祁峰就挺高了,于是在黄正扬和李贤的帮助下,云见微骑在祁峰的肩上,努力伸长胳膊,投进了那天里他唯一一个进篮筐的球。

如今他的身高加上祁峰的身高,的确可以直接把篮球扣进篮筐了。但云见微想着想着,忽然红了脸,“算了,人好多。”

他莫名害臊起来,拒绝了祁峰。祁峰没放在心上,他早先和云叔叔打了电话拜托他有空过来接云见微,云鸿舟答应下班后绕路过来接,祁峰就陪着云见微等在路边。

云见微对祁峰说,“哥,你回教室吧,现在都上课了。”

祁峰只是说,“等云叔叔来。”

风穿过街道,祁峰站在云见微的上风处,高高的个头挡去了风与寒意。天色欲晚沉沉,街上行人车辆匆匆,云见微出神望着远方的天际线,星辰已隐隐漫入夜幕。

云鸿舟开着车按照约定时间抵达两人面前,车停稳,祁峰自然伸手为云见微拉开车门,云见微扶着车门要坐进去,却无意间抬起头,与祁峰对上视线。

祁峰低着头时,睫毛垂落,漆黑的眼眸深静,叫人看不出情绪。而这双眼睛注视他的时候,他仿佛看到一阵温柔的风,一片静谧的森林。

“怎么了?”祁峰低声问。

云见微垂下眸,小声说,“没事。”

然后飞快钻进了车里。祁峰帮他关上门,与云鸿舟道别,看着他们离开。

云见微坐在车后座,有一搭没一搭答他爸的话,眼睛却一直看着窗外,一手捏着自己的耳朵发呆。

他的耳朵实在太热了。

云见微翻个身,把自己卷进被子,盯着手机屏打字:[喜欢上自己的哥哥怎么]

他没打完,火速把这行字删了。仔细想了想,重新打:[男生如果喜欢男生]

云见微把手机扔出被子,脑袋埋进枕头。过了一会儿又抬起头捡回手机,一个字一个字在搜索框里输入,[同性恋是一种什么现象?]

浏览器跳出的第一条答案:[词条:同性性行为是一种行为现象,存在于广义上的动物群体;同性恋是一种文化现象,存在于人类社会。]

第二条:[关于同性恋的十个误区,看完你就明白了!]

第三条:[只需简单测试,判断你到底是不是同性恋?]

云见微疑惑点进第三条,里头有个测试链接,云见微点进链接,一脸凝重做完了全部测试题。做完后点开测试结果,答案跳出来:[恭喜!您有75%的概率会恋上同性。充满浪漫想法和艺术感的你并不拘与世俗的看法,你拥有这世间最自由的一颗心,性别在你眼中并不]

云见微起身抓起枕头狂揍手机:“恭喜恭喜恭喜恭喜你个头啊!”

没一会儿云鸿舟就来敲他门:“微微,这么晚怎么还没睡?”

云见微丧气往床上倒,“睡啦。”

他一晚上没睡好,第二天顶个黑眼圈去学校,还把胡文泽吓一跳。他一整天上课没专心听,午休时还自己抱着手机躲在角落,继续查资料。

他才知道无论是人还是动物,同性行为都不少,这么看来,这似乎也不是什么特别有悖天理的事。他甚至还学到不少新的生物知识,可谓大开眼界。

在学校里云见微不敢太明目张胆玩手机,于是这几天每天回家后他就把自己关在房间,专心上网冲浪。

他无意中在网上发现了一对国外的同性情侣。这对情侣曾经被当作小小的娱乐新闻发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娱乐网页上,被漫无目的浏览网站的云见微瞥到。之后他又花了几天时间,硬生生从这则只有模糊截图和真假不明的爱情故事的新闻里绞尽脑汁想尽办法,终于找到了这对情侣在国外一个社交平台上的原账号。

至此云见微才算真的窥见一个全新的世界。他翻遍了这对同性情侣的账号,账号里记录的几乎全是他们的生活日常,他知道了这两个大男生同居了很多年,在海边有一间小小的公寓,他们养了一条狗,账号里有很多狗狗的照片和视频,当然也有很多他们两个人的亲密照。

有时候是很搞笑的照片,一些情侣间的恶作剧,一个人出了糗另一个人在旁边狂笑,万圣节两人奇怪滑稽的装扮。

有时候也是很唯美的照片。蔚蓝的大海边两人牵手行走,落日光辉下亲吻的剪影,安静的午后依偎休憩的两双腿。

他甚至还知道了什么是lgbt,因为这对情侣每年都会参加lgbt游行,并在账号上发布长长的评论,云见微把每条评论都看完了。

无论是什么样的生活记录,他们都坦坦荡荡发布在账号上,并总要在文字的末尾加上“ylove”这种甜蜜的字眼。

云见微还反复看过他们发布的一个视频。那个视频很短,是其中一个男生牵着狗在阳光灿烂的林间公路上散步,接着拍摄视频的那个人叫他,jeff。

然后“jeff”回过头,对拍视频的人露出笑容。

云见微很难忘记那个视频里的大哥哥笑起来时灿烂的绿色眼睛,还有拍摄者那一声温柔的、如同从咽喉里缱绻卷出的“jeff”。

不知道是不是猛一下看得太多,很快云见微就做了场梦。

他梦见了异国的街头,无边无际的大海边围绕一圈彩色小屋,阳光洒满圆形广场,戴高顶礼帽的西装男人在广场上演奏小提琴曲。云见微穿过广场,海风吹起他的帽檐。

一只手牵住他,那是一只男性的手。梦里他似乎与对方是恋人,他亲密环住对方的腰,抬头想看清那个人的脸,遮阳帽却挡住了视线。对方也将他搂进怀里,低下头在悠扬的小提琴曲中与他呢喃耳语。

他听到那个人温柔地叫他,微微。

“微微。”

云见微一个激灵,抱着饭碗抬起头。只见祁峰坐在旁边,也看着他,“汤要冷了。”

一旁云鸿舟问,“宝贝想什么这么入迷?”

云见微埋头喝汤,含糊答:“没什么。”

他吃完饭就跑了,都没等祁峰和他一起下楼。一上午的课也没认真听,脑子里都是那对情侣发在帐号上的合照。他想着这两个男生在海边散步,在夕阳下接吻,还一起和朋友庆祝结婚纪念日哦,对,他们还可以结婚,无名指上可以戴婚戒。

云见微撑着下巴发呆,心想原来男生和男生之间真的可以在一起,可以结婚,还可以生活得这么甜蜜。

也是,无论是异性相恋还是同性相恋,说到底都是两个人相恋,不过是生理构造不太一样,能不能生孩子而已。若客观地从人类的繁衍本能而言,异性恋当然最符合社会主流,但是政治老师也讲过,客观事实与主观能动往往不能完全协调统一

“云见微。”讲台上的老师客客气气开口点他的名,“我的脸上是开了朵花吗,你就这么喜欢盯着看?”

云见微讪讪放下手,在一堂哄笑中被点起来回答问题。他当然没能回答上来,下课后喜提一道几何数学大题,被要求运用三种以上不同思路解题,下午放学前交到老师办公室。

下课后前后左右桌围在云见微桌前,一边嘲笑他一边帮他想题。云见微的前桌潘植是班上的学霸,几分钟就算出了两种解题方法,边写边问云见微,“你这两天怎么老走神啊,都好几次被老师点名了。”

他的同桌代子樱也在帮他写题,“对啊,老师老盯着你,害得我都不能打瞌睡。”

“呆樱,你这地方算错了吧。”

“没有吧?”

“你这公式用的根本不对啊!”

“那你自己写啊!”

胡文泽好心劝,“你俩半斤八两的水平就别在潘植面前丢人了。”

几人吵吵闹闹,云见微慢吞吞往纸上誊答案,写着写着把笔一扔,“放学我们去ktv唱歌吧。”

代子樱第一个响应:“好啊好啊,我要去!”

潘植犹豫:“那作业”

云见微:“我请客。”

潘植:“好的云老板。”

云见微转头去叫隔壁左右的人,不一会儿就喊到了一群人放学去唱歌,既然人这么多,索性胡文泽又订了家披萨店包桌。

云见微解决烦心事的方法朴素而直接,就是玩。放学后一群人涌向披萨店,吃饱喝足后又直奔ktv。云见微订的是豪华大包,桌上水果饮料爆米花和桌游一应俱全。代子樱一进去就抓话筒,“微微,咱俩来唱一首!”

两人去年一起参加了学校的十佳歌手大赛,最后是云见微拿了第一,代子樱第二,这比赛上了电视,后来云见微还被电视台请去和一个歌星录了首亲子歌。

云见微唱歌是公认的好听。代子樱拉着他到立麦前,“那就先来一首失恋阵线联盟。”

云见微:“?唱这么不吉利的歌干嘛?”

代子樱比他还疑惑:“你又没女朋友,这歌吉不吉利和你有关系吗?”

云见微被迫被代子樱拉着唱了好几首备胎歌,后受不了逃走,留下其他人在上面嗨。

一群人唱着唱着又开始玩桌游,桌上有一套真心话大冒险,云见微抽中好几次国王,他鬼点子多,诸如指使别人出门在走廊上大声唱小青蛙、背着人原地转20圈这类,把一圈人玩得团团转。之后又玩了几轮,云见微抽牌一看,鬼牌。

胡文泽叫唤:“云见微你可算抽着鬼牌了,谁是国王,弄他!”

对面赵豪把国王牌往桌上一甩,卷起袖子,“可算轮到我了,刚才云见微害得我差点被揍,我这把一定要讨回来。”

云见微理直气壮:“怎么了,不就是让你去卫生间门口对所有出来的人鞠个躬再说一句‘您吃好了’嘛。”

赵豪:“你还录下来发群里!”

“让你女朋友也看看啊!”

赵豪换女友之勤闻名整个年级,由于大家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换女朋友,多久换一次女朋友,什么原因会换女朋友,所以赵豪有个外号叫赵定谔,赵豪的女朋友则统一称为赵定谔的女朋友。

赵豪说:“你把手机拿出来。”

云见微配合拿出手机,赵豪说,“跟你最近通过话的那个人打电话,先做个简单的自我介绍,然后问对方喜不喜欢你。”

云见微嚷:“你这人怎么满脑子情情爱爱的,庸俗!”

赵豪不理他,继续说:“不管对方回你什么,你最后都要说一句‘我想和你结婚’。并且要用非常真诚、非常急迫的语气!”

一群人笑疯了,吵着让云见微快打电话。年轻小孩正是荷尔蒙萌动的时候,这种恶作剧在他们眼里简直再好玩不过。代子樱歌都不唱了,大喊让所有人保持安静,然后兴奋挤到云见微面前,“快打,你不打我帮你打。”

云见微只好点开通话记录,第一条通话记录赫然是“哥”,昨天晚上打的。

还是昨天晚上云见微在自己房里看电视看得口渴,趴在床上不想动弹,就给祁峰打个电话说想吃水果。没过一会儿祁峰就端着盘水果进屋,把盘子放在他床头,还顺手给他把掉在地上的枕头捡起来。

云见微本来没想太多,他想着是不管和班上谁打这个电话都无所谓,跟他爸打都行。然而一看到“哥”这个字,他的表情就微妙了起来。

旁边人凑过来看他的手机屏,“哥?什么哥?亲哥还是认的哥啊?”

云见微咳一声,“堂堂哥。”

赵豪很遗憾:“男的?算了你打吧,不许跳过步骤啊。”

云见微说,“我跟我哥说这些话也太奇怪了吧!”

“跟你哥说有什么奇怪的?”

“微微你要愿赌服输啊哈哈哈。”

云见微不想让自己看起来太怂,一咬牙,拨出了电话,点开免提。

大家都安静下来。随着有节奏的嘟嘟声响,过了一会儿,电话接起来,云见微听到一声熟悉的“喂”。

旁边代子樱张嘴作出“o”型,睁大眼睛看着云见微,嘴型说:“你哥声音好好听!”

云见微把她推开,硬着头皮开口,“哥,我是云见微。”

祁峰在电话那头“嗯”一声,“怎么了?”

电话两边都很安静。云见微深吸一口气,心一横,“哥!我问你一个问题,你你你你如实回答我。”

几个男生在一边拍空气无声狂笑,祁峰说,“好,什么问题?”

云见微瞪一眼他们,鼓起勇气提高嗓门,“你喜不喜欢我!”

代子樱和胡文泽率先起身为他无声鼓掌,云见微满脸通红,好在包厢里光线暗,没人看出来。

祁峰的回复很快:“当然喜欢。问这个做什么?”

赵豪眼神示意他继续,云见微却被这句“喜欢”弄乱了阵脚,好一会儿心跳平复不下来。直到旁边人不停催他,他才缓过神来,“哦,因为我还有下一个问题。”

祁峰显然被他弄得有点懵,“你问。”

“你——啊不,我、我”

云见微的心跳已飙至高速,他感觉自己已经开始有点呼吸过热了。

他闭上眼睛,“我想和你结婚!行吗!”

一群人憋笑憋得满地爬,云见微头顶冒烟,紧张等待祁峰的回复。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接着祁峰开口,“当然不行。”

云见微一愣。又听祁峰说,“你是我弟弟,兄弟怎么结婚?”

电话挂断后,一群人终于不用憋笑,代子樱大呼,“你哥哥也太可爱了吧,竟然一本正经地说你们是兄弟不能结婚!笑死我了!”

“他竟然真的很认真在拒绝你!”

“你哥是不是理工男啊哈哈哈”

被群起哄笑的云见微终于受不了,跳起来去打赵豪,“赵定谔我祝福你这辈子再也找不到女朋友!”

赵豪抱头鼠窜,“我靠你好恶毒!这叫祝福吗!”

闹了一通后,云见微也没劲唱歌了。他想起刚才他哥回复自己说“当然不行”的时候,那语气太干脆果断,让他越想越生气。然而他转念一想,这会儿明明是他哥上晚自习的时候,他哥肯定是看到他的来电后离开教室接的,说不定还会以为他有什么事情找他,结果就是几个没头没脑的问题。如果是自己的话,肯定就生气了。

可是他被拒绝了。

他被他哥毫不留情地拒绝了。

他哥明明从来不拒绝他!

云见微左右咽不下这口气,晚上回家后洗了澡睡不着,踩着拖鞋噔噔噔跑到祁峰房间门口,“哥!”

里头传来祁峰的答应,云见微推开门进去。祁峰正在做题,看着云见微走到他面前,把桌子底下的凳子拖出来,坐在他面前。

祁峰看他这架势,问,“怎么了?”

云见微本想好好和他理论一番,然而看到他哥卷子上密密的字,手旁摞起来的书,还看到他哥手里拿的还是爸爸三年前送他的那支黑色钢笔。

他又开始觉得自己很冲动很幼稚。

“我今天打那个电话其实是开玩笑的。”云见微心虚说,“真心话大冒险玩输了。”

“后来猜到了。”祁峰说。

云见微无意识玩祁峰放在桌上的自动铅笔,装作若无其事道:“可是我们也不是亲兄弟,你回答我的那句话逻辑不对。”

祁峰没明白他为什么和自己纠结这么奇怪的点,说,“就算不是亲兄弟,两个男的也不能结婚。”

云见微说,“国外有的国家是可以的呀,他们还有那种同性的游行活动呢,给自己争取平等权利什么的。”

为了防止祁峰误会,云见微马上补充,“我前两天看过这方面的纪录片。”

“这方面我没有了解过。”祁峰想了想,坦白答,“我对同性的话题不是很感兴趣。”

云见微“哦”一声。为了掩饰失落,他起身把凳子推回去,对祁峰说,“没什么,就是随便聊聊,哥你做题吧。”

他都走到房间门口,又忽然折返回来,拉拉祁峰的衣服,“哥。”

祁峰放下笔转过身,看着他。

他哥对他永远有耐心,永远温柔。但云见微突然在今天才意识到,这种温柔和耐心或许可能永远是给“弟弟”的。

云见微站在祁峰面前,小声问他,“那你以后会和女孩结婚生孩子吗?”

祁峰答,“当然。”

他似乎感觉到他弟有点不寻常,把他的手牵进手心,“怎么了?大家不都是这样吗。”

云见微委屈心想:我就不这样。

他摇头说没事,松开他哥的手,离开了他哥的房间。

周末祁家一家临安市来作客,云鸿舟招待他们到小白楼吃饭。彭玲好久不见云见微,一大一小见面就是一个熊抱,彭玲高兴得脸笑成一朵花,“哎哟哎哟,微微都长这么大了,怎么越来越像小明星哦!”

祁琪笑着说,“我妈一路过来还跟我讲微微小时候的事,可有意思了,早知道那会儿我也回家住两天,多和微微培养感情。”

云见微打趣:“咱们俩现在培养也不迟嘛。”

“小可爱嘴真甜——”

两家人在小白楼包间吃饭叙旧,气氛融洽。云见微身为一桌人中的焦点聊得不亦乐乎,一旁祁峰就负责给他卷饼,剥虾,倒饮料。

下午云见微和他爸陪祁家一家子逛西湖,途中在景区内一家茶馆歇脚。大人们似乎在和祁琪聊她想创业的事,云见微和祁峰就坐在外头廊下的木榻上喝茶看鱼。

“哥哥,你和祁琪姐姐的性格完全不一样。”

“她和妈妈更像,开朗,爱交朋友。”祁峰答,“我不擅长这方面。”

云见微好奇问他,“那平时没人陪你玩,你不会觉得孤单吗?”

祁峰思考他的问题,“有时候会。但可以接受。”

“接受孤单?”

“一个人也会很忙碌,每天都有自己的事要做。”祁峰想起什么,看向云见微,对他说,“每个人的性格不一样。你喜欢热闹,有很多朋友,这样很好。”

云见微灵光一闪,壮起胆子说,“但是我最最喜欢的还是哥哥。”

祁峰笑了一下,点头,“哥也把你当亲弟看。”

云见微在心中大叹一口气,蔫蔫坐回去吃自己的点心。

玩了一天,吃过晚饭后两家人告别,云鸿舟开车送老友去车站,祁峰带云见微回家。云见微回家洗了个澡,换上家居服,从厨房的储物柜里挑出一大包膨化薯片,一袋抹茶夹心小蛋糕,一瓶橙汁,抱起来上楼,把自己关进小书房。

家里云鸿舟有个大书房,云见微有个小书房。当初搬新家的时候云鸿舟就把这间朝阳好、带阳台、格局不是很大的房间留给了云见微,随他想布置成什么。

这个小房间变成了云见微看投影电视的地方。沙发不是用来坐的,上面堆满了大大小小的玩偶,有时候胡乱丢着云见微的衣服袜子。地毯才是用来坐的,上头支一小木桌,用来放零食和饮料,沙发底下伸出来一插座,上头各种数据线缠一块。

云见微把这些年来收到的各种生日礼物和节日礼物都收纳在了整个房间里,几乎绕着房间摆满三面墙,像小女巫琳琅满目的蜗居。

这里是云见微的秘密基地。

云见微趴在地毯上选影碟,选出一张,光碟插进播放器,打开投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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