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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1 / 2)

一路无话。

在安静的环境里行动,注意力会格外集中,我的呼吸节奏很乱,我听得非常清楚。

松鼠沉默地跟在我身后,我甚至连他的脚步声都听不到。但我能感受到他的从容,这种从容是在刀尖上站久了硬磨出来的一种习惯,好像他已经随时做好了不成功便成仁的准备。

但我不行,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才会真正地准备好。

鹄羹保持欲言又止的样子很长时间了,我的表情一定很难看,才会让他问不出一个字。

黎明将近,这是一天中守卫最薄弱的时候,我们没费什么功夫就潜了进去。

在去往九重天的路上,我已经飞速地在脑内分析了一遍眼下的形势。距离夙音被带到这里已经一个多星期,蓬莱那边却只是被重兵把守,既没毁灭也没易主,这就说明他一定还活着。不过以他的性格,要求只身前往也就等于把话挑明了:别拿音乐当幌子,有什么手段尽管冲我一个人来。

我几乎可以确定,夙音此时就被关在地牢某处,而一干人等就坐在金碧辉煌的宫殿里,看着歌舞,等我去凑这台救死扶伤的戏。

九重天那帮老混蛋享受这种众生皆蝼蚁、被他们踩在脚下肆意玩弄的感觉,在他们眼里这是一场狩猎游戏,我们都是被驱赶的牲畜,围场外早就布满了弓弩,放与不放只是心情好坏与时间早晚的问题。

进地牢前,我郑重地跟他们两个拥抱了一下,在这种决战前的重要时刻我果然又变回了笨比,心里堆满了各种话,一句也没说出来。

他们轻轻地拍着我的背,各自沉默着,我听到鹄羹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没有比他们更好的家人了,我想。他们给了我很多自由。

鹄羹与我们分别,去我跟他商议好的地方布置万象阵了,我和松鼠开始一层一层地搜寻,螺旋形的石阶蜿蜒而下,不知道通向哪里。

找人的过程不多赘述,我们尽可能地避开了与守卫的正面冲突,还顺便跟犯人们打听了一圈这几天有没有一个身份尊贵的人被关进来。他们说新来的确实有一个,尊不尊贵不知道,总能听见下面传来一种他们从没听过的乐声,不过这两天没有了,不知道人还在不在。

我心想在牢里还有心情搞音乐,除了夙音恐怕也不会再有别人了,搁在现代怎么也得是个天王级别。

最后我们在地下九层发现了他。松鼠动作利落地击倒几名守卫,砍断牢门上的铁链,我急不可待地冲了进去。

我一辈子都忘不了那一幕。

他会被整得很惨,这个我是能想象得到的,比丢半条命更难以忍受的是被羞辱,我想起以前在蓬莱王宫,他那些没二百年强迫症想不出来的繁文缛节,想起他发疯的样子和脆弱的样子,这地方浑浊、湿黏的空气他怕是呆上一分钟就要窒息了。

而他却雍容地坐在布满灰尘的干草堆上,是的,雍容,除了这个我很难用其他的词语去描述。人已经昏过去了,却依然昂首挺胸,脊背笔直,即便是闭着眼睛,额发被冷汗浸湿,乱糟糟地贴在脸上,华美的礼服破烂不堪,连衣带都断了,也还是像个尊贵的国主。枯草是他的王座。

如果我是他的子民,我会有一种澎湃的向他下跪的冲动,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对活着的执念,但在国家的危难时刻,他又会义无反顾,慷慨赴死。这对我是一种莫大的刺激,平时我总爱嘲笑他龟毛,但人家有牺牲的觉悟,我却只会让食魂们给我擦屁股。

有时候我认为空桑这种现代化相处模式是最优的,家人之间就是应该一起哭一起笑,把眼泪鼻涕抹在对方的衣服上,但有时候我又很迷茫,像出了这种事我就只能跟他们道歉,说大家一起共进退。我没有将他们护在身后的能力。

本来我已经在慢慢接受自己的普通了,但这种差距依然会刺痛我,让我觉得我是个失败的空桑少主。而另一方面我又非常心疼夙音,他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工具人,继位的时候没得选,生死之间依然没得选。

可即便如此,他还是活得像个斗士一样。

我拂过他高高的眉骨,视线向下移去,落在他手里攥着的一只口琴上。

这只口琴是我送给他的中秋礼物,一来是想给他介绍民间乐器,二来因为他远在蓬莱,我们不能时时团聚,我让他想我的时候就对着月亮吹奏一曲,有点千里共婵娟的意思。他倒是很直接,想我的时候就直接叫我过去了,我一直也没见他往外掏过这东西。

口琴被擦得锃亮,他的袖口一片斑驳,那是血迹干涸之后留下的褐色污渍。我想看看那只口琴,但他攥得太死,我拽了几次都没拽动,心里一时间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可以确定的是,我再也不会喜欢千里共婵娟这句词了,这对我、对他来讲都是一种酷刑,有的人就算你时时刻刻在他身边也未必能摸清他的想法,能不能长久,寄托给月亮又有什么用呢?

我先是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脸,没反应,再晃晃他的肩膀,还是没反应,我又不忍心抽他大耳刮子,只好去掐他人中。

夙音身子抖了一下,警惕地睁开了眼睛,看到是我又放松下来,瞳孔却缩紧了。

“想到解救蓬莱的办法了吗?”他沙哑地开口,地获得参赛资格。

为此我需要深入了解当地人口味和饮食习惯,想要有针对性地制作创意菜谱,看能否借机亮出空桑的名号。如果当地百姓有机会去空桑餐馆吃饭,没准可以传递一些消息给锅包肉他们。

我每天全神贯注地忙这件事,也因此忽略了另一些东西。

我和夙音大多数亲热的时间都是在晚上,有时候我觉得太暗了,想要点根蜡烛,夙音总是嫌麻烦拒绝。偶尔白天有空,他也就是把衣摆往上一掀,由我脱他的裤子。

过了很久,我才在某天突然想起,趁人睡熟,偷偷卷起了他的袖管。果然他的手臂上又新添了数道划痕。

那些划痕都很深,看得我心都揪到一起。

他又复发了。或者说,根本没真正治好过。我根本没给他系统地治疗过。我曾经提过让饺子屠苏给他看看,要不要开点药调理一下,被他严词拒绝了,而我也觉得中医对他这个病帮助不大,最后便不了了之。

我只能想方设法帮他转移注意力。我以为我的努力多少应该有点作用,但事实似乎并非如此。

我的小音就是那种宁可站着死的类型,为了百姓还可以忍辱负重,对自己根本就没那么在乎。

每个我不在的一整天里,他在想些什么呢?

他担心的点我都明白,但想要让他彻底走出来,就要搬走头顶那座大山,然后给蓬莱找一个新的国主,顺便将素蒸音声部发扬出去,少了哪个都不行。

这几乎无解,我也只能是这些事件的参与者,完全不敢保证在我有生之年能看到这一天。

尊严和自由,哪一样都不是我区区一个空桑少主给得起的,我能给他的,只有麻药一样的短暂的快乐。

但我希望给他一些安全感,我想让他躺在我怀里睡觉的夜晚能够安心一点,哪怕只有一点。

然而没过几天,我的白日梦就破碎了,我的创意被剽窃,人也因为偷面团被开除。因为我水平突出,还受到了主厨的特别优待——他会跟其它大餐馆打好招呼,我这种小偷不可能再找到类似的活计。

这在我目前为止遇到的所有大大小小的事件里根本算不了什么,但却成为了压垮骆驼的最后那根稻草。

我很清楚,在这种特殊时刻,等来救援的概率有多大。松鼠他们一定会想尽办法找我,但即便他们通过万象阵一个朝代一个朝代地搜索,也根本就是徒劳的。

现在唯一可能的途径也被切断了。我怎么这么没用啊。

这时我才意识到,没有他们为我铺路,我根本寸步难行。

夏天就要过去,天气会迅速转凉,破庙也住不了多久了。

晚上我一点胃口都没有,强撑着吃完了一顿饭,满脑子想的都是怎么才能在不被夙音发现的情况下迅速找一份新的活干。他跟我说了几句什么,我一个字也没听见。

夙音看了看我,没再说话,把一个破布袋子塞进我手里,就拉着我往街上走去。

小城居民的夜生活很丰富,晚上街上依然熙熙攘攘的。夙音一直走到一个人多的路口停了下来,环顾了一下四周,像是满意般地点了点头。

我迷茫地看着他,只见他从兜里掏出了那只我送他的口琴,深吸了一口气,竟然旁若无人地吹奏起来。

过路的行人都为他悠扬的琴声止步,站在不远处细细聆听着,偶尔有人掏出几枚勾玉,扔进了我手中的布袋子里。

那曲子我没听过,风格完全不似从前那般阳春白雪,时而舒缓如流泉,时而急越如飞瀑,倒是接地气得很,应该是他这几天新作的。

可是……这是在卖艺啊……

堂堂蓬莱国主,为了明天的晚饭,在街头卖艺……

我像傻子一样愣在原地,震惊得说不出话。

午夜,人群逐渐散了,摆摊的小商贩也都收摊回家,夙音这才放下口琴,有些疲惫地喘了口气,拉起我的手道:“回去了。”

他的手好凉。

我真的好心疼。

布袋子装了小半兜,沉甸甸的,里面的钱够我们吃几天了。

“你哭什么?”他挑眉问道。

“谁哭了?那是风太大了,眼睛进了沙子。”

夙音给我写了些简单的词,我俩一唱一和,效果竟然还不错,甚至逐渐有外乡人慕名而来,只为一睹音乐王子的风采。而我呢,我会的可就多了,说学逗唱,虽然样样不精通,但在这种未开化的时代完全吃得开。

我干脆在他边上支了个说书摊子,他吹累了我就叭叭会儿,我还能算命看手相,瞎掰起来头头是道的。现在好多人都知道,我们两个是对因家里人反对而私奔,浪迹天涯的苦命鸳鸯。

这也是我随口胡诌的,反正夙音没反对,没反对就是默认,嘻嘻嘻。

卖艺的过程当然不会顺风顺水,被看客揶揄、被卫兵赶着跑还要赔笑脸都是家常便饭,钱也被小偷和熊孩子掏走不止一次。我几次三番地看到他手攥着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里,脸涨得通红,但他竟然始终咬牙坚持着,甚至连一句抱怨的话都没对我讲过。

我原以为他一定会在某一天爆发,但是他没有。这是第一个出乎我意料的点。

第二个出人意料的点是,很快,街头流浪音乐家的事迹传到了城主的耳朵里。

这是一个音乐普及度相当低的时代,只有达官贵人才有机会接触乐理知识。城主本人也是个新人玩家,手里的教程还错字连篇、不得要领,便对此十分感兴趣,当即邀请我俩搬到城中去住,三跪九叩非要拜夙音为师。

城主资质不好,夙音本想拒绝,我眼疾手快地在他腰上掐了一把,挤眉弄眼地示意他:他资质虽然差,但好在人傻钱多,有便宜不占过期作废,不啃白不啃。

就这样,在夙音的不情不愿下,我们总算告别苦日子,攀上了高枝,终于不用再睡那个漏风的破庙了。眼看着天气一天天冷下来,总归是要为以后打算一下,我掰着手指头数了数,距离我们来到这个时代,已经不知不觉过去五个月了。

夙音虽然拒绝收他为徒,但答应教他一些简单的乐理知识。而我则毛遂自荐,简单露了一手之后,直接当上了城里的厨师长。

这可能就是所谓的,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吧。

城主是个憨憨,非常符合大户人家的富二代的设定,我觉得他不错,没那么多花花肠子。我和夙音的事情被他撞见过两回,我还寻思怎么跟他解释比较好,没想到他老实得很,直接装失忆。

我还惦记着厨艺大赛的事,就问他能不能也找个噱头去参赛。城主心里只有音乐,只想打发我,大手一挥说行啊,你自己去选址呗,盖个餐馆还不容易吗。什么,比赛日子快到了?下令延期不就完了,多大点事儿。

夙音每天被他缠着,不胜其烦,不过大户人家有大户人家的好,执行力强,而且设备工人一应俱全。城主按他的吩咐制作了许多乐器,国主大人总算摸到了久违的琴,倒是也没那么无聊了。

不多时,我的餐馆便如火如荼地开了起来,有城主和他的家臣给我撑场子,排面自然少不了。我叫卫兵把之前工作那个餐馆的厨师长带过来,给我削了一天的土豆,真是痛快。

厨艺大赛的决赛考核题目是宴席,当然也是我定的,臭不要脸只有零次和无数次。

我将各色植物汁液混入面团,以不同素食材料为内馅,捏制成形态各异的音声人。时间有限,做七十个肯定不可能,而且与传统做法不同,我特制的素蒸音声部,馅料不仅用了当季采摘的新鲜水果,还有加入了独门腌料的面与豆制品做成的素肉等等,配色上讲究红白黄绿,口味上满足酸甜辣咸,造型上栩栩如生,它不仅仅是一道可以吃的看菜,更是空桑饮食文化的体现。

至于其它菜色,当地人平时吃惯了重油重盐,我整体选择了偏清淡的口味去搭配,老鸭汤是提前几天就熬制好的,正式厨艺比赛也完全允许,不能算我作弊,只不过别人不知道罢了。主菜上的是酸甜开胃的话梅小排,口味以麻为主的藤椒鱼,再来个蒜蓉开背虾,海陆空也全齐了。

这个第一拿得毫无悬念,信息不对称就是这么有优势。我会觉得自己赢得不光彩么?必不可能。

“你最近看上去心情不错。”夙音难得躲一会儿清静,来餐馆找我。

“你不是也心情不错吗?今天怎么有空过来,憨憨呢?”我正在厨房头也不抬地备菜,一战成名之后生意是好了,但餐馆规模根本跟不上,我手底下就只有寥寥几个招聘来的成手,其余几个学徒还在削土豆皮的阶段。

我的餐馆只能晚上开张几个小时,其余时间都是马不停蹄地给新员工培训,我最近都没回住处,直接睡在后院的小屋里,早上鸡一叫就醒了,拿凉水洗把脸就开始新一天的工作。

“他跟家臣打猎去了,我没去。”夙音冷哼一声,语气十分不满,“你能在这里实现自我价值,这很好,但你就一点都不想我么?要是连看我一眼的时间都没有,我可就走了。”

“哎,怎么能这样呢!”我赶紧放下手中的活儿,双手在围裙上抹了抹,抬起头看向他。他换回了蓬莱国主的那套藏蓝色的礼服,整个人气宇轩昂地站在后厨门口,英俊得让人移不开视线。

衣服我早就给他补好了,只是那枚香囊……

“你在想什么?”夙音皱眉,“越来越不像话了,我在这里,你还能走神。”

我将他拉到后院,看了看四下无人才道:“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的素蒸音声部很卖座呢,他们都喜欢我的创新辣条口味,天天排着队买。”

“这就是你夜不归宿的理由?”他又哼了一声。

“好小音,你还不知道我么?”我向他索吻,两人耳鬓厮磨了好一会儿,“你看,我在这里试点成功的话,回去就可以在空桑推广啦,你再也不用担心失传了……”

他像只大鸵鸟一样,把头埋在我颈窝,低声道:“我知道,谢谢你为我做的这一切,我只是……很想你。”

“我也是,好几天没听到你的声音了,很想你。”我轻轻地拍着他的背,哄孩子似地哄着,“乖,忙完这一阵就好了,忙完这一阵我就回去住。”

“今晚也回不去吗?”

“嗯,最近真的很忙……”

“那现在呢,现在总有时间吧?”

我看了一眼时间:“可以休息到四点钟,怎么了?”

“两次,也行吧,带我去你住的地方。”夙音在路上就开始解礼服腰带。

“慢点,别又扯坏了,”我好笑地看他越着急越解不开的样子,将他带到我住的小屋里掩上门,“你怎么跟只饿狼一样?”

“我上瘾了,不行么?不信我干你试试,你也上瘾。”他啧了一声,“这地方真脏。你愣着做什么,过来帮忙。”

一过回养尊处优的日子,夙音的老毛病又回来了,不过我就喜欢他那种不耐烦的语气。我琢磨着我上辈子应该是条狗,他一冲我扬下巴我就想跪下给他舔脚。

他倒是有备而来,我没费什么事帮他做扩张,提枪就直奔主题。他靠在床边上,用富有磁性的声音轻轻地哼着,那声音像一片羽毛挠在我心肝上,痒得不行,我一股邪火直接蹿上头顶,什么想法都没了,只想痛痛快快地纾解满身的压力。

他看我瞳孔颜色渐深,满意地笑了笑,声音愈发高亢起来。

酣畅淋漓地做了两次,我们才依依不舍地分开。夙音脚下发虚,我替他重新系好腰带,送他出去。

路过厨房的时候,我的员工们整齐地喊了句老板娘。

我一拍案板:“不好好干活偷听什么?”

“哪是我们偷听呀,这地方一点都不隔音,一清二楚的……”一名新来的学徒小声说道。

光阴似箭,又是一朝花开花落。

我的餐馆,小空桑,生意蒸蒸日上,第二年我就扩大规模,将隔壁店面也收购了下来,打通成一家。团队训练有素,员工各司其职,再也不用我事事亲力亲为。

最重要的是,素蒸音声部成为了当地宴席聚会必备菜品,其它餐馆也纷纷效仿,我还将八大菜系的理念传播出去,小城饮食文化出现了百花齐放的盛况。

啧啧啧,以前一直没发现,原来我是事业型的。

我的餐馆一楼还有个台子,有时候夙音没什么事,会过来演奏几曲。而我们之间的关系,也被当地人传为佳话。

直到那一天。

那天午夜,餐馆刚刚打烊,我送走了最后一批客人,让员工们先下班回家,自己在后厨整理着工具。

一个戴帽子的男人敲响了厨房的门:“空桑少主。”

这个称呼我已经很久没有听到了,我抬头看向他,手上动作一滞:“太极?”

“是我,”太极芋泥盯着我看了半天,“你似乎……变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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