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听见电话那头的背景音是混乱的嘈杂声,“出什么事了吗?”
话音刚落,赵泽新那里又是一阵吵闹,听筒一下子被捂住,她只能隐隐约约听见“家属”两个字。
几秒后,听筒恢复正常,赵泽新似乎很是疲惫,“对不起,我之后再和你解释好吗?对不起。”
还没来得及开口电话便被挂断,站在冷风里的辛楠打了个哆嗦。手机屏幕彻底暗了下去,她盯着自己在屏幕上麻木的面孔,氧化掉的妆容贴在皮肤像僵硬的面具。
她沉默了一会儿,收起手机一个人朝回走,乘坐夜班车离开。
回到小姨家时,所有人都已经入睡,整间房子漆黑不见光。辛楠没有开灯,小心翼翼换下靴子,缓步走向卧室打开门。
没想到晓岚一直在等她,听见卧室门关上的声音,立马从床上坐起身激动地低声问——怎么样?怎么样?
辛楠有些恍惚。
其实她没有那么生气。
其实在刚刚在音乐厅的那几个小时里,她没有过一刻是因为赵泽新的不出现而感到愤怒的。她担心过他是不是遇到了什么意外,甚至想过要不要报警,但当她接到那通电话后,听见他在电话那头着急的声音却不愿意解释一句时,她突然感到失望。
她其实没有那么生气,她只是失望。
这种情绪是最令她感到恐怖的。
青春期的幻梦就像是那条柔软的苏格兰羊绒围巾,回忆被一阵阵织进去,她的脸依附于其残留的体温,容貌呛进鼻腔咳嗽也甘之如饴。可是如果它不再柔软呢?如果有一天她真正走进一家苏格兰商店,发现其实他给的是角落里最不值得一提的呢?
“晓岚,你还记得你之前问我,为什么我能看出来你有喜欢的人吗?”她忍不住握紧手中的纸袋。
晓岚似乎猜到了什么,担忧地问:“楠姐姐,出什么事了吗?”
她的声音忍不住颤抖,“我以前也和你一样。”
空气中,她细微的啜泣声在狭窄的室内起伏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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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的故事就好像一场错觉。
晓岚发现她的楠姐姐还是同往常一样,正常辅导作业,正常给学生上课,只是有偶尔会坐在房间书桌前发呆。
辛楠其实一直在等赵泽新解释。
为什么没有来?为什么让她等那么久之后只是轻飘飘一句“对不起”?
她并不是一个喜欢无理取闹的人,在充满暖气的房间等他几个小时其实并没有很难熬,她只是需要他表决一个态度。她要的只是一个态度。
可是没有。赵泽新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在她的生活中骤然悄无声息。
辛楠没有时间为这点无谓的感情故事伤心,她只能强制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上完学生年前最后一节线上辅导班之后,抱着自己从北京带回来托福资料开始动笔,一旦动笔就是一天。
全神贯注集中在题目上之后,生活中繁杂琐碎的事情好像消失了,熟悉的套路与做题技巧让她久违感到踏实与安心。长久以来,做题是最让她平静的事情。
省城和老家去年通了高铁,辛楠一个人搭上一早的列车回了一趟老家。
当年她说外婆喜欢依山傍水的地方,于是小姨就在一座半山腰的墓园为外婆设立了一块墓地。
辛楠走进墓园旁的商店买花,或许因为她每年都来,这里的店主看了她半晌,才把她和记忆里那个女生联系在一起。
“是你啊,你姨妈这次没和你一起来吗?”
“本来是要的,但是她今年过年忙抽不出时间。”辛楠解释。
店主了然,“那你这次还是要二十那个吗?”
辛楠这次摇摇头,“要最贵的那个。”
她忽略掉对方惊讶的眼神,抱着那一大束鲜花走出店门,爬上墓园最高处的楼梯,将手中的鲜花平静地放在墓前。
“外婆,我会为了幸福不择手段。你也要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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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城很小,辛楠从墓区坐了半个小时大巴就回了以前在城区的房子。
老旧的社区因为拆迁问题已经没有太多人,空荡清冷。居民楼楼梯不平整,辛楠走的每一步都格外小心翼翼。
她从包里掏出钥匙,啪嗒一声拉开门走进室内,这里大部分家具都已经不见,望着空荡荡的屋子,仿佛当年她上大学前搬家工人的进进出出还历历在目。
辛楠跟随记忆走进以前的卧室,她用力推开沉重的木窗,凛冽的风涌进室内,庭院那棵年事已高的槐树倾斜身子,光裸的枝挤进窗户,悬在她书桌上方。
辛楠的手指缓缓抚摸着她在木质书桌上用圆规雕刻过的字,每一道起伏与粗糙都依旧在记忆中清晰着——燕大。
那是她十七岁最后的一个春天。
寒假过去之后身边的同学纷纷褪去冲锋衣换上了更单薄的校服,发觉一个冬天过去,大家都骨瘦如柴,不是躯体,是下面藏着的灵魂。
外婆去世、辛友胜失联组建新家庭、赵泽新高叁离校去参加补习班,他的母亲因早恋的传闻来学校大闹一场。
她那时候坐在一个靠窗的位置,喜欢趴在课桌上观察一棵树,在它身上找到了一份无端的同病相怜。
辛楠时常在这个教室里感到缺氧,这里的每一个人说话都是在掠夺她生存的权利,她需要那棵树为提供氧气,苟延残喘的同时却也要一遍遍在它同类尸体上反复刻印文字。所以她觉得它足够好心,也足够残忍,能够像她这样的人一样旁观同源的死。
彼此都是如此不堪地在活着。
应该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周末,辛楠回了县城,她坐在书桌前不知不觉做了通宵的理综试题,最后也不记得自己是怎样因为困倦昏睡再书桌上的,又是如何被如刀割的狭窄日光吵醒。
她只记得她起身拉开遮光的窗帘,阳光第一次以不容置疑的态度挤进她的生活。
辛楠时常觉得,如果它有形状,那一定是有微小的锯齿轮廓,温顺贴上她的皮肤却又一点点化开她的皮囊。它刺痛,却也令人发痒。
她眷恋那种感觉,因为那种痛至少是温柔的。
可她直到现在才明白,那其实应该是一种豢养,一种长时间被阴沉潮湿的天气凌虐后给予的施舍,她迷恋的触觉是对她的怜悯,毕竟她已经走到要仰仗一棵树的供氧才能继续活下去的地步。
那是她那么久第一次想哭。
这叫什么?仰树鼻息吗?这个笑话太烂了。
突然,她抓起桌上的圆规,狠狠地在课桌上一笔一笔刻字,每一笔都竭尽全力且毫不犹豫,像是要把她所有执念和所有不甘全部刻进去。
终于,她喘息着松开手,圆规落在了桌上的木屑中,像是清晰的“燕大”渗着木桌的血。
槐树目睹了她这场凌虐似的发泄,却选择对她的秘密闭口不谈。
而如今,辛楠只是闭上眼睛身体微微倾向树的方向。
她依旧仰树鼻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