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缓缓(4)(1 / 2)

陆缓缓注意到,在舱内人员禁止随意移动的每一小段时间里,若是实在无事可做,秦曼有时会将目光投向混沌的视窗外,轻声吟唱起一段旋律。就像河流流经古老的土地,悠远的钟声从天边传来。建筑肃穆群立,黑暗,沉重,像要把人压垮。

“这是校歌。”当她好奇发问时,秦曼低声说,“有时候,它会让人想起某群,或某个特定的人的名字。”

舰体穿越行星外部的气体圈层,着陆,停泊。陆缓缓无端的想起某些虚无缥缈的东西,譬如某本还未完成出版的译作,某篇信徒手中未诵完的经。它们与期盼着它们的人的生活没有丝毫实质上的关联,可那些人就是在靠期盼着它们来活,来尽可能多撑过一段日子。秦曼轻声吟唱那首歌里有相同的东西,这让陆缓缓几近再度陷入未知的恐慌。除了能隐约感受到一些似是而非的东西外,她简直一无所知。

等禁止移动的时间过去后,不同的工作人员开始在舱内穿梭。一队队舰员装备齐全,将要到着陆的行星上采集标本。

“你想去和他们一起吗?”秦曼转过头来,向她微笑,“他们正在采集标本,或许你会感兴趣。”

陆缓缓犹豫了一会儿,跟在了外出的舰员身边。她其实也没有很想去的念头,只是秦曼散发出的独处欲望异常强烈,她问出这句话时其实是在希望她离开,她现在已经可以感受到这一点。

“嗨,秦教授的妹妹?”未带有专业设备的那一队人员热情的叫住陆缓缓,“我们不是行动组,我猜你更愿意和我们一起,散个步什么的。”

陆缓缓犹豫地向前去:“散步?”

“就是在保证安全的情况下四处走走,说一些,呃,随意说一些什么。没有目的,过程中你——呃,接收到的信息不一定非得有用,但只要你想,你可以随意形容,怎样表达都没有关系。这叫散步,还有聊天。”舰员解释,并露出友好的微笑。

陆缓缓迟疑地跟在了他们身边。

不远处的陆攸目睹这一切,感到胸腔一阵缺少支撑的难受,密密匝匝的刺痛从心底蔓延。

那是经由她的手塑造出来的躯体。感官灵敏,充满生命迹象,名字随着她的姓氏。她痛恨自己只能看着陆缓缓的脸上出现那样试探、生疏的神情,就像一棵植物迈不出它的土壤。她明明可以做得更多,譬如拥有一个年轻女孩灵动活泼的表情,探索一切的好奇,除了依赖外的其它丰富情感。就像就像所有的人一样。经过她手做出来的仿生躯体不应该表现出这样的限制。但她毫无办法。

陆攸即刻返身走回舱内那条黑暗的甬道。

“我猜,”秦曼没有改变姿势,仅仅只是听到脚步,便懒懒开口,“你又在一厢情愿地开始共情,并打算以此谴责我。”

从工作上,陆攸知道自己没有任何一个指责秦曼的角度,她早在多次争论中明白了这一点。因此在目睹画面后鼓起的勇气早已在见到秦曼其人时消失殆尽。“我不明白,”陆攸无力地说,“你先前真的很爱”

“我现在当然也爱。你知道每一个创作者都会爱死他们的作品,毕竟都为之付出了那么多时间精力。”秦曼脸上露出温和而讽刺的笑容。

这样彻底的否定到底还是刺激到了陆攸,她猛地冷下声音:“我不想和你吵架。但你最好也弄明白这一点,陆缓缓她有生命。不管她的意识是否由你创造,她有生命,会呼吸,她在活着。”

“照你的意思,我应该把它带出住所、研究基地或披霄号?”秦曼的声音突然前所未有的柔和,按照陆攸十几年来的了解,这是秦曼愠怒到了一定程度的标志,她在极力让自己不要失控,她轻柔的声音蕴含了更多的讽刺,“我应该带它去逛街,让它走在街上的人群里,让柜台的人员为它服务?我应该在住所和它一起养一只宠物什么的,以此给它灌输‘家庭成员’这个观念?它的表观年龄十八岁,所以我应该让它以女学生的身份设定在学校里运作?你甚至忘记了抟土01被创造出来的目的是什么,就因为我将它的意识设定成了‘爱我们的’,你就开始设身处地为它着想了。”

她的攻击性稍纵即逝,随后涌进她语气中的是淡淡的疲惫。

“我们创造了仿生人。”她平静地说,“但它们不属于自己,也不属于我们个人。即使是其中更聪明的、自我意识更强的那一个。”

陆攸握紧的手指泛着痛苦的白色。当脱去了“陆缓缓”,脱去了“抟土01”这种称谓、代号后,当秦曼口中吐出了“仿生人”这个名词以后,其间暴露出的本质让她感到深深的迷茫与痛苦。她了解范围内的事实好像瞬间充斥着遥远与虚假,就像突然涌上的——曾随着已逝的事物被她们刻意遗忘的——往事与故人一样。

那时的陆攸刚刚完备自己的团队,手握当时顶尖的仿生技术,意气风发,待人处事的态度凌厉大过于现在常态的温和。而那时的秦曼以及一位故人,甚至还只是学生。他们从未疲于考虑或解释那种与技术无关的、纯粹属于折磨自己的问题,他们用自己的所学实现他们脑中所有想法,他们为自己的创造激动、击掌、尖叫。年轻的秦曼在和那位故人玩笑性质地争夺新作品的命名权。“早知道当初该把它设定成男性。”输了的那位故人抱怨。“没用。”秦曼说,“设置成男性,我也会找到别的借口来让他跟我姓的。”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控制不住地露出笑容。他们习惯性地认为自己的未来具有无数种可能,他们以为自己有足够多的时间。

酸楚感猛地袭击陆攸的眼眶。一时间,她不知自己究竟该同情谁。自那件事以后,超级ai的另一位创造者赵昱君逐渐无法摆脱双向情感障碍的折磨,并在某个抑郁到来的时期割开了自己的颈动脉。而秦曼再也没有脱离过工作的状态。他们所有人的遭遇都不仅仅是失去了一件作品。突然爆发的感情让陆攸用带着些许颤抖的声音问出现在对她们二人来说都有些越界的问题:“从那以后,你休息过吗?”

一阵良久的沉默,久到陆攸以为秦曼将要认真回答问题,然而下一刻,警报的巨响猛地从舰体停泊处袭来。

“他们带走了抟土01!”遇袭的舰员慌张地从远处跑来,“他们是b联邦的间谍,长官,在诱劝它与他们散步的时候”

晕眩席卷上陆攸的身体。

工作状态的秦曼应付起作品丢失的意外显然游刃有余,她甚至还能对着那个问题开一句些微疲惫的玩笑:“如果在那以前我已经有了现在这样的工作状态,或许抟土00现在仍然属于披霄号。”

而陆攸还是分辨出了弦外之音:或者我们当年失去的就只会是“抟土00”。

从重获自我意识起,陆缓缓发现她正被束缚在一架类似于先前身体检查时的床具上。啊,果然这是坏东西。这是她脑中冒出的的建议,比如换一些量表测试,或换一个程序辅助讯问。

然而这一切都已经与她无关,当前她身上没有任何他们想获得的东西。

她的意识正在缓慢地抽离。

太乱了,她想。她见过一小部分由秦曼主持的会议,她不会允许这种情况发生。在秦曼的掌控下一切都那么井然有序,她总会做出最好的安排,杜绝所有意外发生的可能。对会议,对工作,对她,秦曼都是这样一成不变的态度。

原来是因为我是机器人,陆缓缓甚至对这个念头产生了些许的欢欣,原来我与小暖本身就是不同的,我没有生命,所以我没有等同的权利与归属。所以我只是在姐姐那儿读取到了最根本的信息,只是她从未宣之于口,因为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事。想想看,她甚至带她前往过k-024,而她竟没有设想过她与小暖本就是不同的。

秦曼塑造她,教导她,循着小暖曾走过的道路。她像对待家人一样对待她,一举一动都仿佛演练过千百遍。她似乎从来都不需要生气,就能让她从心底浮起畏惧与顺从。她教训她时的姿态同样令人生畏,可事后又总会流露出那样的温情。

突然,某种共鸣似的情感穿透了陆缓缓的身体。舱内仍然空无一物,忘记关闭的传声装置扩出一圈圈声纹,无规律地将寂静打散。而它们就这么跨过时空与经历,在本质的共同基础上产生了一点交集。某个角落蜷缩着一些微弱的意识,它颤栗得就像将死螳螂的足,用那些强弩之末似的情绪将陆缓缓洞穿。

不到四十八小时前,秦曼的眼神与微笑也曾这样穿透她,投入某处她触及不到的虚空,正如同此刻陆缓缓面临的空旷。有什么东西曾经存在过,占据过那些位置,参与过那些生活,真真实实地填满过她所感到的陌生、未知与恐慌,让秦曼表现出除了令人畏惧以外的更多性格、喜好与特质。有什么东西曾经从她当前的处境伊始,真正一点一点被从这个世界中抽离,留下一片无论如何都无法弥补的空洞。

“所以这些是你所经历过的,抟土00,你对待我的方式,你带给我的疑问,这些都曾发生在你身上过。”陆缓缓惊异却恍然地微微睁大双眼,“他们一直在用一些伪造的记忆给你造成混淆,不断给你灌输一些概念:你已经被放弃了,姐姐不会再来找你了,她身边会出现一个又一个与你相差无几的空壳。你的躯体已经在另一种折磨中承受不住了,可你依旧要被锁在防火墙里承受这样的混淆。”

“你拒绝被解析的每一刻,他们都在不停的向你重复这个概念。你渐渐学会放弃一些美好的记忆以防止它们被扭曲,有时你甚至希望自己干脆相信这个概念算了,因为如果你真的变得不那么重要,真的成为了可以被放弃的那类作品,他们也就会停止这么折磨你,可是你最难做到的就是发自内心地相信这个概念。最后你不得不选择自己放弃自己,只为摆脱这种矛盾的折磨。”

陆缓缓的身体因这些表诉而不自觉地颤抖了一下。她身后的伤口仍然在渗血,她面颊上的泪痕还未干透,她试探又生疏地概括那些绝望:“更重要的是,你再也没有机会将这些告诉我姐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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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想睡一会儿吗,教授?”

秦曼谢过给她递水的研究员,回到她的休息舱。后续的工作只是一些观测、记录与报告,不必由她参与。她取出一板扎来普隆,掰开铝箔封纸,胡乱将胶囊干咽入喉。

即使闭上眼睛,她的视野中呈现的也是休息舱与舷窗。她太久没有感受过真实的、沉入睡眠中的感觉,现实如同灌注了铅,沉重而又轮廓分明,纵然身处于无边无际的浩瀚,她也再难将身体拔出她所扎根的那片秽土。

但这一次,有什么人拨开周围一成不变的场景,向她走来。空间泛起一圈圈扭曲现实的水波纹路,整个世界悄无声息地从秦曼的感知中溜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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