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提出一种不同的旅行,旅行时不去看甚么东西,也不去看甚么人,只看见松鼠、麝鼠、土拨鼠、云、和树木。我有一个朋友,一个美国女人,我们说她怎样和一些中国朋友到杭州附近一座山上去游览,以便看不见甚么东西。那是一个多雾的早晨,当他们上山的时候,雾气越来越重。一个人听得见露水滴在草叶上的微声。除了雾之外,甚么都看不见。那个美国女人感到失望了。一个中国朋友对她说:“可是你得上来;山上有奇景呢。”她便跟他上山,过了一个会,看见远远一块被云掩蔽着的怪样的石头,是大家认为奇景的“那是甚么?”她问道。“那是垂莲。”她的朋友们答道。她觉得有点不快活,打算转头下山。“可是山上还有更妙的奇景呢!”他们说。她的衣服给水气弄得半湿,可是她已经不再提出异议,而继续和他们前进了。
后来他们到达山顶了。他们的四周只是茫茫的云雾,遥远的山丘的输廓隐约可见。“可是在这里甚么东西都看不见,”我的美国朋友抗议说。“一点也不错。我们上山来就是要甚么东西都看不见的。”她的中国朋友们答道。
看见东西和看不见东西是绝对不相同的。许多看见东西的旅行者,事实上是看不见东西的,而看不见东西的旅行者倒看见很多东西。我听见作家要到外国去”搜集新著的材料”好像本乡本国的人类已经研究完了似的,好像人类这个题材有研究完了的一天似的;我听见这种事情的时候,总觉得很好笑。“特朗斯”(“thrus”)是平凡的,革因塞岛(isndofguernsey)是太无味了,不值得写一部伟大的小说!于是我们有一种以观览事物为能事的旅行哲学,认为远地的旅行和在田园漫游一个下午有甚么分别。
金圣叹坚决主张这两种旅行是一样的。据这位中国戏剧批评家在他的西厢记著名评语里说,一个旅行者带在身边的最必要的东西是“胸中之一副别才,眉下之一双别眼。”问题是一个人有没有心胸可以感受,有没有眼睛可以观察。如果他没有这些东西,那么他在山上的游览不过是徒费时间和金钱而已,在另一方面,如果他有“胸中之一副别才,眉下之一双别眼,”那么纵使不到山上去,纵使住在家乡,在田野里看着一片浮云、一犬、一篱、或一独树,也能够得到旅行的最大乐趣。让我在这里译出金圣叹的一篇论旅行的真艺术的文章。
世间游记,而知世真无善游人也。夫善游之人也者,其于天下之一切海山方岳、洞天福地,固不辞千里万里,而必一至以尽探其奇也。然而其胸中之一副别才,眉下之一双别眼,则方且不必直到于海山方岳,洞天福地,而后乃今始曰:我且探其奇也。夫昨之日而至一洞天,凡罄若干日之足力、目力、心力,而既毕业其事;明之日又将至一福地,又将罄若干日之足力、目力、心力,而于以从事。彼从旁之,不能心知其故,则不免曰:“连日之游快哉!始毕一洞天,乃又造一福地。”殊不知先生且正不然,其离前之洞天而来到后之福地,中间不多,虽所隔止于三、二十里,又少而或止八、七、六、五、四、三、二里,又少而或止于一里半里。此先生则于是一里半里之中间,其胸中之所谓一副别才,眉下这一双别眼,即何尝不以待洞天福地之法而待之哉?
今夫以造化之大本领、大聪明、大气力,而忽然结撰而成一洞天一福地,是真骇目惊心之事,不必又道之。然吾每每谛视天地之间随分之一鸟、一鱼、一花、一草,乃至鸟之一毛、鱼之一鳞、花之一瓣、草之一叶,则初未有不费彼造化者之大本领、大聪明、大气力,而后结撰而得成者也。谚言:“狮子搏象用全力,搏兔亦用全力。”彼造化者则真然矣。生洞天福地用全力,生随分之一鸟、一鱼、一花、一草,以至一毛、一鳞、一瓣、一叶,殆无不用尽全力。由是言之,然则世间之所谓骇目惊心之事,固不必定至于洞天福地而后有此,亦为信然也。
抑即所谓洞天福地也者,亦尝计其云,如之何结撰也哉?庄生有言:“指马之百体非马,而马系子前者,立其百体而谓之马也。”此于大泽,百材大泽;观乎大山,木石同坛。夫人诚知百材万木杂然同坛之为大泽大山,而其于游也,斯庶几矣。其层峦绝,则积石而成为穹窿也。其飞流悬瀑,则积泉而成是灌输也。果石石而察之,殆初无导于一拳者也;诚泉泉而寻之,殆初无异于细流者也。且不直此也,老氏之言曰:“三十辐共一毅,当其无,有车之用。埏埴以为器,当其无,有器之用。凿户牖以为室,当其无,有室之用。”然而一洞天之福地中间所有之回看为峰,延看为岭,仰看为壁,俯看为溪,以至正者坪,侧者坡,跨者梁,夹者,虽其奇奇妙妙至于不可方物,而吾有以知其奇之所以奇,妙之所以妙,则固必在于所谓当其无之处也矣。盖当其无,则是无峰、无岭、无壁、无溪,无坪坡梁。之地也。然而当其所斯,则真吾胸中一副别才之所翱翔,眉下一双别眼之所排荡也。
夫吾胸中有其别才,眉下有其别眼,而皆必于当其无处而后翱翔,而后排荡,然则我真胡为必至于洞天福地!正如顷所云,离于前来到于后之中间三二十里,即少止于一里半里,此亦何地不有所谓当其无之处那?一略彴小桥,一槎彴独树,一水、一村、一篱、一犬,吾翱翔焉,吾排荡焉。此其于洞天福地之奇奇妙妙,诚未能知为在彼而为在此也。
且人亦都不必胸中之真有别才,眉下之真有别眼也。必曰先有别才而后翱翔,先有别眼而后排荡,则是善游之人必至旷世而不得一遇也。如圣叹意者,天下亦何别才别眼之与;有但肯翱翔焉,斯即别才矣;果能排荡焉,斯即别眼矣。米老之相石也,曰:“要秀、要皱、要透、要瘦。”今此一里半里之一水、一村、一桥、一树、一篱、一犬,则皆极秀、极皱、极透、极瘦者也。我亦定不能如米老之相石故耳。诚亲见秀处、皱处、透处、瘦处乃在于此,斯虽欲不于是焉翱翔,不于是焉排荡,亦岂可得哉!且彼洞天福地之为峰、为岭、为壁、为溪、为坪坡梁,是亦岂能多有其奇奇妙妙者乎?亦都不过能秀、能皱、能透、能瘦焉耳。由斯一言。然则必至于洞天福地而后游,此其不游之处盖已多多也。且必至于洞天福地而后游,此其于洞天福地亦终于不游已也。何也?彼不能知一篱一犬之奇妙者,必彼所见之洞天福地,皆适得其不奇不妙者也。
斫山云:“千载以来,独有宣圣是第一善游人,其次则数王羲之。”或有征其说者。斫山云:“宣圣吾深感其‘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之二言。王羲之吾见其若干帖,所有字画,皆非献之所能窥也。”圣叹曰:“先生此言,疑杀天下人去也。”又所山每语圣叹云:“王羲之若闲居家中,必就庭花逐杂细数其须,门生执巾侍立其侧,常至终日都无一语。”圣叹问此故事出于何书。斫山云:“吾知之。”盖斫山之奇特如此,惜乎天下之人不遇所山一倾倒其风流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