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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问情(1 / 2)

绝情崖掩在洛阳的山间,地势险峻,曲折隐秘,而长生门总舵便位于绝情崖上。这是白起带人捣毁长生门一处分舵时得到的情报。

数月以来,他与同门奔波劳碌不曾停歇,正派联合,清剿了长生门许多分舵。说是分舵也许不妥,大多是投名依附了长生门的作恶者盘踞一方,有逃犯也有山匪水匪,还有零散的魔教势力,更加恶名昭着的那些倒是安分了不少,有意避开正派的搜寻。想要从外围力量打探到总舵的消息并不容易,哪怕抓到了核心人员,对方往往宁死不屈,如此,两边僵持了一些时日,终于找到了突破口。临清宗牵头,少林和药王谷率先响应,名门正派聚集到洛阳,欲要围攻长生门,势必一举消灭这异军突起的妖魔邪道。

白起依照路线到山下时,帐篷已经扎了起来,不同门派的人各自三三两两做着准备,见这位名声在外的大师兄来了,纷纷出声同他招呼,又感慨庆幸他再度出山扭转江湖局势。自然,也有人并不买账,一道声音横插进来,“我却听闻白大侠被那混世魔头下了情蛊,若是到时候临时倒戈,岂不突生变故?”

停下脚步,白起看过去,说话的是天机楼的人。他还没有开口,便有药王谷的人抢着辩白,道:“你这又是何时的消息?未免太过时了。大师兄体内的蛊早被许师兄化解,便是连眼睛都治好了,你这么说,可是在怀疑我们药王谷的医术?”

那边又你来我往地争论了几句,最后悻悻闭嘴。白起面色如常,反而对着天机楼的人友好地点点头,道:“感激诸位前来支援,此等恩情临清宗铭记于心。至于我的事,多说无益,便见如何作为罢——凌肖多杀一人,我便要多救一人。”顿了顿,又高声道:“长生门少主凌肖与我有旧怨,杀我同门,毒瞎我的眼,又对我下蛊,后日上山,我白起在此只有一事相求:将凌肖交与我处置。若不亲手了结恩怨,难解我心头之痛!”

众人为他语气中的肃杀之意生出惧意,剑气震荡,一时间无人说话。接着,人群中响起清亮的笑声,一个女子拍手走了出来,道:“好!亲手了结恩怨,大师兄当真嫉恶如仇!”

这声音打断了紧张的氛围,众人附和着,纷纷答应白起定然叫他亲手报仇雪恨,寒暄了几句,又各自忙活起扎营的准备。

白起凝神看向来人,见她头顶的草笠垂下轻纱挡住面容,隐约觉得眼熟,却想不起是谁。那女子靠近了些,对白起笑道:“临安一别,大师兄如今更强了,只是剑气便能震人心魄,当真是天下第一。”又说:“我却更追不上大师兄了。”语气有些幽怨。

一年前,武林大会在临安举办。白起立刻想起来者的身份,顿时进退两难,只好故作听不出女子的深意,道:“原来林姑娘也来了,如此义举,白某感激不尽。”

“大师兄号召江湖,我这一介散人,无亲无故无权无势,江湖的小小虾米,只是响应罢了,哪里称得上义举?”林姓女子依然笑着,不依不饶地提及往事:“当时在临安我对大师兄一见倾心,大师兄却说自己并无男欢女爱之意。我虽心中郁结,却也知此事不能强求,不曾想,后来便听到了大师兄与人订亲的传闻。此番前来,既是支援临清宗,也是想同大师兄问个明白,你如今已经退婚,是无意情爱,还是心有所属?”

见她又近一步,白起下意识抬起脚跟想要后退,然而隔着轻纱看向那双抬起的眼,似乎泛着琥珀的色彩,他像是被定在原地一般,下意识坦诚,道:“我已心有所属。”

“那人是谁?”

“……不可说。”

女子凝视他片刻,又笑了起来,“我知道是谁。”她伸手按上白起的胳膊,低声道:“有人托我送句话给大师兄。那人说,你已答应他不会出山,却又出尔反尔,他恨极了你,这辈子都不愿再见到你了。除非……”

久违的阵痛涌来,白起呼吸一滞,反手握住对方的手臂,心中半是因为体内的蛊又莫名发作而困惑,半是为了她说出的话而急切,追问道:“你竟……除非什么?他现在还好么?”

“你违背誓言在先,他自然是不好的。”

那人似乎冷笑了一声,白起仔细打量,却只能看到如玉般的小半个下巴。她又说:“除非,用你的清风剑去换他原谅。”她轻轻笑了起来,转动手臂挣开白起,问道:“大师兄,你可愿意?”

睫毛如蝶翅般颤动了一下,恢复了视力的双眼澄澈明亮,白起卸力,退后了半步,没有说话。女子继续说道:“明晚到东南方向的山涧去,那里有一片云杉。我可以带你去见他。”

白起唇瓣微启,又抿了抿嘴,道:“大战在即,怎么还乱跑到山下来,没人贴身保护他吗?”

对方似乎被这句话问住了,抬头看了白起良久,道:“大师兄,你真是奇怪。明明是正道大师兄,却不问我通风报信的目的,也不就地处决我这个间谍;可要是说他在你心中更加重要,这也不对,你频频失信于他,又总是与他作对。这到底是多情还是虚伪?又或者,你本就多情又虚伪。真是可惜,可惜我仰慕错了人!”

她扶了扶头顶的草笠,转身离去了。白起静默片刻,朝着另一边的帐篷走去,他抚着自己的胳膊,心中思绪万千,又想:这次蛊虫到底因何发作?

决战前夜,众人为了明日的围攻而养精蓄锐,营地里寂静异常,气氛紧张。白起从梁季中的帐中走出,心中默默想起地图上的安排,他带领的上山路线,恰在这时被意料之外的人喊住:“白大侠。”回头望去,竟是觉心大师。觉心对他行了一礼,白起急忙回以抱拳,又听到觉心恳切的声音:“江湖安危,在此一战,而此战胜负,都系于白大侠身上了。”

“觉心大师抬举了,”白起无奈摇头,道:“我如何担得起……”

“白大侠,武林曾经不是这样的。”觉心打断他的话,自顾自回忆起往事,“前朝末年,民不聊生,那时各大门派风起云涌,为的不只是门派传承,更是救世。一方门派,更是一方势力,朝廷既然不作为,那就由门派来做地方官府该做的事,济世救民。百年过去,改朝换代,当今圣上登基后,一切大不相同,不知有多少门派早已失去了初心,追名逐利,故步自封。侠之道,若只为己成道,如何堪称大侠?故此,江湖已多年不出大侠,直到柳觉出现,直到你出现;如今,只剩你了。你若担不起,还有谁能担起?民生疾苦,除了侠之大者,还有谁能来救他们出苦海?”

白起无言以对,一颗心沉沉落进胃里,羞愧难当,令他难以直视面前这位情真意切的旧识。告别觉心,望着中年武僧离去的背影,白起几乎迈不开步伐,他朝着营外走了几步,又猛地停下,转身往回走。还未走回营中,脚步却慢了下来,清风剑似乎感受到他激烈碰撞的情绪,轻鸣一声。白起亮剑出鞘,如水的月色泼洒出锐利的剑锋,他凝视着末端刻出的那个“苒”字,喃喃道:“娘亲……”

收了剑,白起迈开步伐,不再犹豫,几个闪身便消失在树丛中,不见了踪影。凭空中,隐约传来一声悠悠长叹。

山涧中溪水潺潺,树木葱郁,白起寻到一片云杉,靠近了些,轻声喊道:“林姑娘?”

无人回应。白起穿过云杉林,在溪水旁驻足,忽得一阵剑气破空袭来,如同闪电般迅疾,他下意识躲闪,半柄剑挡下这雷霆一击。乌云在这时飘走,月光照亮溪涧,他仰头,惊鸿一瞥,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层层叠叠的枝桠间。

那身影如同一道羽毛般落下,乒乒乓乓的挥砍与接应响起,惊起许多飞鸟。凌肖似笑非笑,道:“你看上那姑娘了?”

白起盯着这张面容,感到一种突如其来的雀跃,他甚至舍不得眨眼,半是珍惜来之不易的重逢,半是宝贵可以亲眼凝视凌肖的机会,似是想把这人的容貌烙印进心里。见白起不说话,凌肖也不恼,耍了个剑花收剑入鞘,又道:“不说话,应是看上我了。不过,我对不守信用的骗子可没兴趣。”

“……抱歉。”

“只是抱歉?”

“不,不只是抱歉。”白起垂下眼睫,道:“清风剑可以给你,但是,不能是现在。”

凌肖勾唇一笑,道:“不是现在,那是要等到什么时候?等到你们明日攻上长生门,一剑杀了我,再让清风剑和我一同陪葬?”

“我不会让他们伤害你的!”

白起的语气斩钉截铁,他抬起头,目光中满是痛苦,道:“我会护你周全,我会对你好。但是,你不能再错下去了,小夜。”

刹时,凌厉的剑气自凌肖身上爆发,带起云杉枝叶哗啦啦作响。他冷声喝道:“谁告诉你的!”竟是连剑也不拔,直接一掌攻向白起,白起抬手挡下,小臂被震得一麻,后退几步,便也不再用剑,赤手空拳与凌肖打了起来。凌肖目眦欲裂,“他去找你了?是他告诉你的!”又说:“别那样喊我,恶心!”

白起只作防御,节节败退,小腹挨了一拳,侧头咳出一点血来。这血色似乎唤醒了凌肖的理智,他停了下来,痴痴看向白起,道:“你也觉得我做的都是错事。”

用力摇了摇头,白起弯腰喘着气,往前几步握住凌肖的手腕,感受到对方微凉的皮肤和明显的骨节,他又心疼不已,咽下嘴里的血沫,只道:“明日,长生门破,你跟我走。天下之大,会有我们的容身之处。”

凌肖面无表情地看着白起,一滴泪从眼角滑落,他毫无察觉,道:“若是你真心想带我走,何须等到明日。”

尸山血海,怨声载道,业力滔天。梁季中说过的话又一次浮现在脑海中,白起痛苦地闭上眼。他不信佛祖也不信鬼神,神不救遍野饿殍,当然也不会救他;他不得不信。只是想到这些罪孽最终将报应给凌肖,白起便阵阵心痛,他在凌肖的生命中缺席太久,也迟来太久,现在所做的一切都不过是亡羊补牢。然而,即使微不足道,他也要尽可能去弥补。

他又说了一遍:“明日,长生门破,你跟我走。”

“凭什么?白起,你凭什么替我决定?”

凌肖用力甩开他的手,道:“你若想带我走,何须等到明日;我若想走,何须等到今日!白起,你不懂,你什么都不懂。我杀了许多人,作恶多端,可是没一件是错事——我做的所有错事都与你有关!我不该去找你,我不该对你好奇,我不该接近你,不该对你心软,不该治好你的眼睛,更不该现在来见你,我不该,我最不该当过你的弟弟!”

他停了下来,终于发现自己在流泪。

白起被凌肖甩开手臂,几乎是向前扑了过去,紧紧抱住凌肖。眼泪砸进凌肖的发丝里,他颤抖着声音,道:“这不是——不是替你决定,是我的恳求。求你,跟我走。我不能再次失去你了。”

没有任何一个时刻的他比此刻更加清晰自己的心,没有任何一个时刻的他比此刻更加痛苦,希望与绝望的一念之差。原来这也是爱。他想,原来这才是爱。

那个上元夜的回忆还在脑海,再也没有的上元夜,他以为那一刻的永恒才是爱的真谛,天真,无知,温暖,幸福。爱啊,爱!穷极这二十年,他追寻如此渺茫的爱,无望的爱,倾尽所有。可是,竟然没有人告诉过他,爱也可以是这样可怕的东西,是痛苦,是阵痛,是血淋淋的伤口,唯一带来温热的东西是眼泪。

天下之大,怎么会容不下一对相爱的人。

凌肖抬手,同样拥抱住他,手指紧紧按着肩胛,似乎要把白起捏碎再融进自己的血肉。“你爱我,”他说,一声比一声急迫,“你爱我,你爱我,你爱我。”

“我爱你。”

几乎是耗尽了全身力气,白起把这三个字艰难说出口。凌肖浑身颤抖起来,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你爱我!”他又说了一遍,用力咬上白起的肩膀,如同野兽在撕咬猎物,留下一个血痕。啷当一声,两人的佩剑滑落在地,叠在一起。

云朵又一次掩去月光,晚风拂过,细碎的亲吻与树叶一同落下,两道身影依偎缠绵。隐忍的喘息中,白起听到凌肖对他说:“明日,我在北门等你。与我尽全力比试一番,无论输赢。”

翌日,白起率领同门沿着北线上山。原本的安排并非如此,他临时变卦,宗主也未表不快,反而干脆应下,倒是让白起内心更添一分惭愧。一路上风平浪静,行至山腰处,变故突生,许多暗箭从树丛中飞出,白起认出这是长生门暗卫的手笔,察觉被埋伏,当即叮嘱同门摆出剑阵,自己率先追进丛林。暗卫不善正面直击,近身又打不过白起,只好偷袭,然而白起却不惧敌暗我明,利剑出鞘,竟是直接将暗卫藏身的树木拦腰截断。他还记得要回援同门,锋利剑光怼向倚着树木虚弱倒下的暗卫,冷声问道:“你们有多少人?”

那暗卫也冷笑一声,又吐出一口血,道:“我们?是说长生门的人么,那可算不得多,还活着的,只不过几十人罢了。”

这话说得没头没脑,偌大一个门派,怎么可能只有几十人?白起皱眉,暗暗记下,来不及多想,又问道:“北门在哪里?”

暗卫眸光闪烁,“你是白起?”他大笑起来,道:“原来是你!不愧是天下第一!”剑拔弩张之际,他却仿佛松了口气,道:“去找少主吧,北门在——”

那声音戛然而止,一道匕首破空而来,划开暗卫的脖颈,直直刺进一旁的树干上。鲜血喷涌而出,飞溅到白起脸上身上,他只觉得脑袋嗡鸣一声,举剑防卫,侧步转身,剑意向着四周震荡,视线锁定从林中走来的那个身影。

来人面容硬朗,似是中壮年模样,但两鬓斑白,一看便知往日里常常操劳忙碌。他只是站在那里,便不动自威,一双琥珀色的上挑眼看向白起,倨傲地颔首,评价道:“不错。”

白起张了张嘴,面前的模样同记忆中的人影重合,教他剑术的人,训斥他偷懒的人,总是形色匆匆的人,也曾将他抱在怀里的人。还是叛逃离开的人,带走了弟弟的人,打伤了外祖的人,传言中杀妻证道的人。

良久,他讷讷出声。

“……父亲。”

他的视线又往后看,临清宗现任宗主梁季中跟在白焜身后,面色恭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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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公无渡河

行至二十有余,关于父母的回忆已经模糊不清了,白起只能记起一些隐约的印象。他依稀记得,母亲总是一团和气,温和待人,在宗内人缘极好,大家都愿意和她亲近;父亲却严肃寡言,若非面对母亲,其他时候少有笑容,他有些怕他,更多时候是怕他对自己失望。后来他长大,在宗内待久的老人常说,“那小子的性子和他父亲一模一样。”

白焜是怎么样的人?那些过往已经是许多年前的事,没人说得清楚,但绝不会是一个好人。新入门的弟子听说那些风言风语,似乎对他也有了忌惮防备,总觉得他也会做出欺师灭祖之事。

只有外祖温延会抚摸他的头发,怀念又惆怅地说:“你越来越像你母亲了。”

温延口中的温苒并非大家口口相传的模样,固然善良与温柔是她的底色,但她却有着异常固执的一面。侠肝义胆,志向远大,外祖怜她是独女,不愿她多经世事,她便独自偷跑下山闯荡,路见不平拔刀相助,闹出了不少风雨;后来又一意孤行带白焜回山,要与他成亲。

在她一帆风顺、规规矩矩的人生,这件事称得上是一件为人津津乐道的壮举——而后酿成大错,为她带来了死亡,和身后的诸多议论。

外祖去世,临终前紧握他的手指,唤了一声“苒儿”,妻子早逝,独女也没能得到善终,这是老人心中不可磨灭的痛。那时的白起心中已经有了关于好与坏的明晰界限,于是他又一次发下誓言:绝不成为像白焜那样的人。

纵使为人子女,他也不甚清楚白焜到底为人如何,可他已经决心道不同,求不同道。

如今,他终于有机会看清白焜是怎样的人。

两鬓苍苍的中年人气沉丹田,声音浑厚,庄严地说道:“天将降大任于人,苦心志而劳筋骨,你却能在这样的困境中脱胎换骨,不错,很不错。现在,收回你的剑,它应当在更重要的时候出鞘。”

白起深吸一口气,握紧了剑柄,一动不动,“你就是长生门的头领。”他又看向梁季中,语气中杀意翻涌,道:“你们背叛了正道。”

梁季中睨视他一眼,却没有贸然插入这场对话。白焜似是轻呵一声,反问道:“何为正道?我之行道为国为民,叛道人自然是逆此道者。”

“屠杀平民,纵容匪祸,难道这也是为国为民!”

清风剑鸣声更甚,白起高声喝道:“打着求道的幌子指使他人作恶,白焜,今日我定会踏破你长生门!”

他语气肃穆冷然,风也染上了肃杀之意,面对如此宣战,白焜却莫名笑了起来,又赞赏道:“不错,不错!不愧是我白焜的儿子!”

他停下来,笑容如潮水般褪去痕迹,仍是严肃古板的一张脸,道:“你比你弟弟要好上很多,没有辜负那位大人对你的期盼。”

迎着白起的剑意迈步向前,白焜语重心长地说:“今日,我正是来助你破‘长生门’的。这山上没有魔教中人,驻扎在此的,是朝廷派来的精锐。”

与白起睁大的眼眸对视,他又道:“自始至终,‘长生门’只有一人。”

温苒一生中做过两件最为出格的事,一是偷跑下山,一是与白焜成亲;与循规蹈矩的妻子不同,白焜的一生尽是出格之举。

他出生在改朝换代交接时,政局不稳,战乱带来的影响依然没有消失,人民流离失所,在逃亡路上诞生的孩子往往最先被遗弃。南少林收留了许多弃婴,白焜也是其中的一员。

他在寺庙中长到十五岁,习武,念经,随着僧人下山济民。开世十年,轮到先帝登基时,天下终于安定,然而放眼望去,百姓疾苦却不曾间断,侠者到底该如何救世?释迦牟尼在菩提树下坐了四十九天后成佛,白焜叩问佛祖,却没有从经书中找到想要的答案,在一个夜晚,他离开了南少林。

少年人在江湖中闯荡,去过武当,拜过峨眉,纵然天下名门正派这样多,却无一能为他解惑。后来,他同样问过温苒这个问题,篝火摇曳,温苒的眼中闪烁着点点星火,道:“若问救世之法,我也不知。但我知道,一个人绝无可成事——如果有许多人,也许可以。”

许多人,如何才能团结许多人,如何才能开悟许多人?他与温苒一同来到临清宗,接触到一个门派的核心,认识到一种巨物运作的规则,仿佛看到了这种可能。

先帝在位第十年,他收到了来自京城的一封招安密函,看到了巨物之外,更加巨大、支撑着天地的庞然大物。一个人无法成事,许多人也许可以。这天底下,有谁能比未来的天子更有一呼百应的能力!在书房中静坐了一日,白焜提笔写下回信,寥寥几行字,却叫他写得如同与人交手了百招,汗流不止,走出书房时只觉得虚脱。同门飞奔而来,对他喊道:“师兄!师姐那边——”

他的第一个孩子在这个暮夏时节诞生。迎着晚风,白焜意识到,他的人生,温苒的人生,许多人的人生,这个襁褓中的小小生命的人生——以及他还不曾知晓的,未来的第二个孩子的人生,都将因为他寄出去的回信而改变。

四年后,太子夺权登基,改元昭宁。又过了四年,时机已至,白焜将成为临清宗新的宗主,然而意外突生,他不得不带着幼子叛逃。在凌霄塔歇脚时,传话之人问他心中可有怨意悔意,白焜闭眼,自知已无退路,然而他又想起那双闪着火光的眼,想起那句话:“一个人绝无可成事——如果有许多人,也许可以。”

他与她无法成为救世的那一人,却能成就千千万万人,如此,有何不值?又有何不甘?没有不经痛苦就能学会的功夫,他在少年时便明白了这道理,那么,这世间必然也不存在不付出牺牲便能获得的成功!与为国为民的侠之大道相比,这牺牲是如此小,如此微不足道。

他说:“不怨,不悔。”

二十年来,他不怨不悔,今日站在长子面前,依然能够挺直脊背。这是他求的道,这是他要成的佛,这是他选择的侠义!白焜道:“早在圣上还是太子之时,他便决定招安武林各门派,团结朝野,还天下一个安定。长生门只是一个借口,放在明面上的棋子,引得两方各自消耗,从内部突破,才可一网打尽。无须详说,你只要知道,许多门派宗主已经受了招安,如今也到了收网的时候。现在,该你做出决定了。”

白起怔怔看着他,说不出话。白焜看着那双下垂的、温和的杏眼,心念微动,又道:“临清宗本该在今日同长生门一起覆灭,但圣上垂怜欣赏你这天下第一人,给了你一条生路。若你愿意为他效力,自然可以免得临清宗一死,日后更是可以被纳入禁卫军,负罪立功。”

嘴唇颤动,白起只问:“他要我做什么?”

白焜满意地颔首,道:“不错。”以一种平淡的语气,声调都不曾变化,他说:“去杀了凌肖。”

耳边响起嗡鸣,白起头晕目眩,剑气震荡,又听到白焜的声音,丝毫不为他外泄的情绪影响,“杀了凌肖,证明你效忠的决心。无论真正的结果成败,这场大战需要有个表面上的定论,至于如何定论将由你和凌肖决定。若凌肖死了,便是正道惨烈胜利,不得不寻求朝廷帮助;若你死了,便是魔教称霸武林,朝廷为了维护正道而主动出手。”

白起听着,大笑出声:“决心!决心!”他一剑劈向白焜,悲愤交加,叱道:“当初你杀了温苒,可也是为了向别人证明你的决心!”

这一式来得凶狠,白焜自然不敢托大,同样出剑抵御。两人战到一处,林中飞沙走石,鸟兽惊散,剑光凛冽,白焜小臂受伤,节节败退,恰在这时突然响起一阵笛声,白起的动作一顿,阵痛涌来,如同蛊虫在啃食他的五脏六腑,他撑着剑站定,勉强抬头,见一位苗疆打扮的女子从林中走出,站到白焜身后。

“是你给我下的蛊。”

他冷冷地问白焜:“什么时候?”

鲜血浸湿半个胳膊,白焜仍然面不改色,垂眼看着长子,道:“你十岁那年染了风寒,温延不在宗内,我曾避开门人回去看望过你。”

像是回应白起刚刚的质问,他又说:“我从未想过对温苒动手,但温苒确实因我而死。”

这句话他在十四年前的那个夜晚也对白起说过。温延前去参加武林大会,白起一人在宗内,因为他少与同门来往,总是避人不见,哪怕生了病也无人得知。烧得最厉害的时候,白起恍惚自己看到了幻觉,阔别两年未见的父亲将他唤醒,喂他喝水服药,被他攥着手也没有松开,抚着背哄他入睡。白起不知这一切是真是假,他又委屈又思念,病痛折磨,心绪不宁,他流着眼泪问:“是你杀了娘亲吗?他们都这样说,可我不愿相信。”

白焜垂眸,确认沉睡的母虫已经进入白起体内。看着这个他曾经无比期待诞生、又倾注了许多心思的孩子,他道:“我从未想过对温苒动手,但温苒确实因我而死。”

为了扩大在正道中的影响力,那位大人下令暗卫刺伤温延,给白焜制造上位之机,然而事情出现意外,温苒替父亲挡下了行刺。她在生育后本就元气大伤,那匕首上还有毒,白焜心急如焚,私会暗卫拿取解药,却被温苒撞破了这场会面。他无可隐瞒,寄希望于妻子能够理解——她的话为他点亮黑暗中的人生追求,为他垂下地狱中的一条蛛丝,她怎么会不理解他——温苒一边咳血,一边握剑砍向他,泪流不止,“白焜!你的道容不下私情,容不下儿女情长,爱你的人势必要与你一起为天下牺牲,你若图何其多,又何其贪!”

白焜握剑的手同样在抖,道:“你恨我怨我,我无二言,你将解药服下,我愿与你和离,今后离开临清宗……”

“你要离开,他会同意吗?他们会同意吗?”

温苒看向屋内的暗卫,惨淡一笑。清风剑寒光闪过,她这一剑却不是向着白焜,而是对着自己,引颈自刎。那声音满是凄厉苦痛,“你救过我,我爱过你,我们互不相欠了,何苦牵连我的父亲与孩子。你走吧,你志不在此,我放你走,我逼你走!”

那双含泪的、愤恨又凄苦的杏眼,时常闪现在他的记忆中,一如此刻,他与她的长子也有着一双同样的眼。白起轻声道:“那时你回来,是为了给我下蛊。”他仰起头,一滴泪落下,却说:“被你带走的这些年,小夜一定过得更辛苦。”

白焜看着他,意识到这滴泪不为他而流,不为自己而流,甚至不为温苒而流,是为了凌肖而流。他已经到了知天命的年龄,人生风雨兼程,然而,竟然第一次遇到这般看不懂的一滴泪。他静了静,道:“这是独生蛊,母虫在你体内,子虫在凌肖体内,只有遇到了子虫,母虫才会苏醒。独生独生,你与他之中只能有一人独生,寄生了子虫的人注定短寿,只有母虫死了才能活下去。你不杀他,凌肖也迟早要杀你。”

他又道:“而杀了子虫,母虫能够将功力反哺于你,不再苦于沉眠。难道你没发现么,与他接触时总会令你痛苦,这正是蛊虫在催你动手。”

“可我与其他人接触时也……”

白起突然止了未完的话语,像是想到什么极其可怖的事情一般,他剧烈颤抖起来。

四年前,他初出江湖,一人一剑处处闯荡,遇到了许多人,许多事,有些人在日后还会与他相见,有些人却只在生命中擦肩而过。

那考学的书生,似乎总是很爱盯着他的脸看,还一字一句教他念诗: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今年元夜时,花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满春衫袖。他读完这首诗,出神了很久很久。

那趴在他背后的少年人,听他提及弟弟,伏在他耳边低声说,我也有个哥哥,但他后来不要我了。他听得心软,道:若你愿意,便把我当作兄长吧,待我灭了这群恶人,带你一同游历江湖。那少年搂紧了他的脖颈,很轻地嗯了一声,喊道:哥哥。

那面容脏兮兮的老人,用粗糙的掌心紧紧握着他的手,问他,白大侠,这天下受苦的人这样多,你如何能够拯救他们?透过杂乱的头发,他看向那双琥珀色的眼,只坚定地回答:我救不了所有人,但可以见一个便救一个。老人又问:你也会救我么?他毫不犹豫地点头,道:当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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