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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惊云雨在头上(1 / 2)

降嗔前一步入了楼,后一步雨就跟着下大了,他庆幸地拍拍胸脯,把昏迷的画云搁在床上,拍脸也不醒。

许久未开的木门发出刺耳声音,随着外推的动作,屋内扬在空中的浮灰被风卷了出去,带走余下的落寞,又重新合起。

从书院各自搬去私院,约莫是十五六岁的时候,尚不知已是山雨欲来,风满双极楼。

画云摸上有些陌生的门框,是朦胧朝阳刚刚冒出头,在山顶斜挂,照着自己那间极小的院子。

迎面来的香风,烈得叫人难爱,连骨子里都被熏透了味道,即便是大多的常青植物,他都不识。

昨日才同人打了一架,画云用手揉着腕下的伤痛,思绪如天上的风筝飘得很远,说不准花香是否也染上衣物,出去又要招人嗤笑。

“醒了?”

这声音异常熟悉,他立刻朝那方向看去,原本轻晃的枝叶开始抖动,从暗中钻出个衣着鸦青色的人来,右手满是泥土,而左手正抱着刚填满泥土的花盆。

恐怕待了有一段时间。今年春风繁多,夏风更甚,吹过枝条叶丛,各类声音掺杂在一起都被当作常事,不加在意。

“昨日搬进这新院,夜里睡得习惯?”方负春都没抬头,只是自顾自走到院子的另一角,“若不然怎的连有人进来都不知。”

能感觉到门前那人的视线跟在自己身上移动,却没有张嘴回答,定是心有不甘,怨恨上了。

他放下花盆,搓去掌心的泥点,将宽大袖口挽起,直到卷过肩膀才勉强固定住,等弯下腰要搬东西时,又松开垂落,拖在地上,便就叹了口气。

“你从小也不听话,我硬要你搬来此处,是难为你。”

本没有太过在意,令方负春没想到的是,画云快步走到他身边,竟是伸手替他扯住了袖子,小声说道:“不难为……”

语气听着有些埋怨的意思,眼前自左到右最多十步,本就不大的院子里还塞满肆意生长的绿植,狭窄走道旁直直倒了大片花枝,截处平整。

应是夜练施展不开身子,遂一气之下乱挥了几轮。

“昨,我是去看了看师尊指给你的院子,就在山脚下,深在竹林,不见人影,尤其偏僻。”

“放着我来收拾吧。”画云自语,全然不听方负春在说什么,只是主动接过他捡起的枝头,没有插进花盆,而是举着指了指门外,继续说,“我想把这些花都挪到外面,好把地方腾宽些。”

方负春闻言,收回手臂搭在自己膝盖,随意摆弄着碎石:“你想搬过去,我不拦着。”

画云不解,他分明揣着明白装糊涂,难道是在考验?还得解释道:“师尊要我每日勤于练功,免得破坏了好风景。”

从余光中看见那张脸突然转了过来,强压下紧张,脖颈涌上一股热意,更不敢抬头。

“瞒不了我,我知道你是嫌这小。”方负春话音未落便站起来,把手在自己身上擦了擦,“若你决定要搬,我便去找总护拨几个下手给你。”

他自然是先入为主的认为,画云与人相争,就是因为作为楼主亲传弟子,分到的院子却太捡漏,在外面抹不开面子。

二人各说各的,扰不到对方,也没有交集。

“你从未告诉过我,这院里……”

画云想问,又后悔开口,不敢说出实情,只能用手指向花草,装作随意的模样:“院子里可曾死……“

死过人。

话到边却咬了舌,没有说完,他闭起嘴巴低下头,将眉头紧锁。

“什么……”

话未问完,被人打断,来者不是善茬,开口就有叫人来气的本事。

“明明脸上长了张嘴,既说不好,又吃不饱。”

大门的闩先前被方负春摘了,幸好救星及时赶到,推开便进,也不算白来。

李无思跨过门槛,手背在身后,走近那二人,打量一会继续道:“怪不得你长不高。”

他年长两岁,自然比画云不止高出一个头,也总爱拿这事调侃。

显然被眼前的院子惊了片刻,他不禁开口问:“这都是原主那大夫种的?”

“怎会,好些年没人住了。”方负春的视线离开,在周遭坏境内过了半圈,“倒是照料得极好,许是楼中有喜花之人……闲。”

大师兄付之一笑,唇角微微提起,把手放在画云的头顶轻拍:“小子,闻你二师兄说,昨日还受伤了吗?”

画云蹲在地上独自怄气,听话的意思,就是有些人明知道这院里死过人,还要他搬来住,于是怎的叫他都不肯起来。

“你受伤了?”

楼里甚少有人敢议论,传到他耳朵里也只是模糊的争斗,少年气盛吵个架也罢,未曾想如此严重。

方负春脸色变了一变,立刻弯下腰,想去拽画云的胳膊,结果他闪闪躲躲,把头埋进臂弯中,心虚地偏向另一处,为了这点磕碰就对兄长开口抱怨,像个告状的孩童那般,才是真丢了面子。

李无思看得明白,使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眼色,按住方负春的手:“那我应是看错了,他好得很……你也不必守着,跟我走吧,师尊正寻你呢。”

好像是专说给画云听,他虽不抬头,但耳朵还在,不能明面把他支开。

方负春又重重看了一眼蹲在地上的犟脾气,无论是态度还是话语都放软下来,他也无奈,钻不进画云的肚子里做条虫。

最终还是蹲了下来,收回自己试探的手,也不望强求,只是轻声问道:“总得告诉我,到底哪伤了?”

画云露出一双眼睛,偷偷看人,被方负春逮了个正着,于是用指节蹭着鼻子,沾了灰,若无其事道:“胳膊碰一下罢……是这地方太小,我强行练功才伤的,不是打架。”

嘟嘟囔囔的借口拙劣,他竟不能反驳,更无理训斥,只是叹了口气,举起拇指轻轻擦在弟弟的鼻尖,垂目说道:“既然如此,你往后练功就到我院里去。”

“真的?”

“不过来晚了可没饭吃,饿着肚子也得练。”

他虽话意威胁,但画云听得出好坏,即刻答应下来,生怕对方反悔,伸出小指要与他约定。

方负春已经站起来,指尖差一些还未触碰,李无思只觉得幼稚,从面前直接穿过去,拉住他就走,只留画云半空中的手。

“走吧走吧。”

兄弟无仇,一句两句兴许就算是哄好了,李无思都出了院门,偶然回头,瞧见画云跌坐到地上,撅着嘴冲他做了个鬼脸,表情凶狠。

宋江桥收徒这事落在方家,是方负春先提起的。

方老爷觉得儿年纪尚小,原先不同意,后经了何事才放人,已经无人记得,遂来的稍晚,兄弟二人与师兄不论年纪,只论辈分得排到六七。

“方画云还真是长不大,若你再宠下去,只恐怕往后惹事……”

大师兄与六师兄走过廊道,嘴也没闲着,不少被人听了去,有楼中客,也有异师同门。

他们纷纷言私语道,这二人从七师兄那刚出来,定是为了昨日之事,不知是怎么个罚法,想必大家是看不上这个热闹的。

好巧到了岔路,正准备分道扬镳,李无思前跨一步挡住了师弟:“慢着,你就没什么想问的?”

方负春抿起嘴,抬着眉尾表情无辜:“师尊不是在寻我吗,稍后我再来找你。”

“都是借口罢了,怎么这都听不明白?”他猜不准对方是不是装傻,于是有些不耐烦地和盘托出,“你想从画云嘴里套出话,还不如去问院里的花!况且这不是有我在?先到我那去一趟,有事同你说。”

不由分说地被拉去了大师兄的院子,路途也不算太远,只是弯绕的廊道太多,多到方负春看出这是有人特意施的迷惑之法。

余光处草丛闪过一道瘦小的黑影,他正要注意,再抬头却到了后院门口,无奈将之抛在脑后。

很快远处梁上有猫叫,尖锐刺耳,令人胆战心惊。

门环的锁已经被人打开了?李无思呆愣片刻,分明记得自己是亲手挂的,还在上面贴了封印的符箓。

恐怕一般的妖物不能进入,除非是楼中……

“你在屋外稍作隐蔽,待我进去探探。”

他暗觉不好,将方负春挡在身后,推门直入己院深处。

乍看柴房木门封缄完好,支摘窗都由木板钉死,生着绿锈的锁头还保持原先的模样,未见异常却让人感觉不太对劲,他皱着眉左右踱步,发觉墙角那棵老树下有些异色的泥土,于是走过去寻到下方隐藏着一个新挖的洞,直通柴房内部。

糟了。

李无思转身想去门外召来方负春,正抬起腿,身后传来一人的声音。

“无思回来了吗?”

从前院传来,他调过头,视线穿越自己的屋子,隐约望到那处人影绰绰。

是师尊在那唤他。

宋江桥立在院中的树下站桩,原本横直的大腿提气完全抬起,然后单脚滑出半步交叉而立,又随沉气动作慢慢转身,收掌至腰间,恢复到原本的低度,气息平稳毫无波澜。

“叫为师好等。”他悠闲扎着马步,对擅自解开门锁之事闭口不谈。

“师尊……你将妖气收收,若我方才在屋外做文章,无意伤了你……”李无思抚上额头,瞧见他确实心定了定,但不想服软,只能口上阴阳,希望快些把他赶走。

宋江桥睁开一只眼睛,把眉头挑到天上去,懒懒说道:“就你偷学这点三脚猫的功法,恐怕连为师的头发丝都碰不着。”

“怎么碰不着,你不是得用手才能把我门锁上的符箓撕了吗?”

这一句倒是说准了,宋江桥完全睁开双眼,竖直的瞳孔微缩,原自己的妖气短暂失控,真是因为他徒弟的符箓。

“过来寻你有些私事,结果你在附近都施了法术,为师便以为你们几个又在偷学禁楼功法,怕你们走火入魔,才闯进来的。”

师尊本意原是好心,只是没撞到时机上,险些吓出李无思一身冷汗。

“不然有哪儿的偷会待在原处等主人回来抓……”他小声嘟囔,自以为身边人不知晓。

“你说什么?”宋江桥走近,俯下腰,对着大徒弟眯起眼睛,伸手夹住他的耳朵,“别以为为师没听见。”

耳尖又没吃力,就任凭虚捏着,许久之前停在师尊肩上的绿叶滑落下来,他移开视线,侧着脸答道:“听错啦,我分明在问师尊你亲自来寻我是为何事?”

宋江桥揪起耳廓,问他:“你今年不打算出城看你另个师父了?”

李无思原本的表情赫然凝固,渐渐冷下来,即刻推开师尊,心中有了愧意,就显到脸上。

他年年偷下山,还以为师尊是不知道的。

其实每逢法照鸽哨送来信笺,当中都会寒暄着提起几句,之类“无思参透哪句经文”,“无思喜吃什么素斋”,“无思乐而忘返”,云云,仿佛他才是李无思真正的师父。

尽管宋江桥阅后不常回信,也从未停止,长久养成的习惯直至近日,迟迟没等到那只有些肥胖的信鸽落在窗边。

“舟业冠礼刚成,我哪都走不开。”李无思伸出三指,主动向天明誓,认真说道,“待有空我定去。”

“无妨——近日水路确实有个渔集,还要过些时日才通外。这番提醒你,是若你过后要去,也能有个说法,别漏嘴了。”

“还是师尊想得最周到。”徒弟先是面无表情的阿谀,随后忍不住接上一句,“可惜总是想到,人又不跟着到……”

他以为说完这话,师尊肯定要打他,就用余光瞟上几眼,立马往后退了一步,把脖子缩起来,等待头上迎一击暴栗。

许久,宋江桥轻轻摇头,随后无声地叹了口气,再开口有些哑涩。

“竹篮打水,虫蚁搬佛。”

他念了一句听不懂的句子,又用听得懂的话继续解释:

“为师太没用,是该取笑。”

待师尊离开,李无思突然回头,再也感受不到什么妖物,更当确认,他关在柴房里的东西早在他们来之前就已经逃走了。

至于这突如其来的巧合,或许还有待商榷。

“负春。”

树下的洞大抵是妖物挖坑,慌不择路才撞上树根。他蹲下想叫方负春也来此一看,却在枯叶旁瞥见银光迅速闪过。

定睛是一根动物的须毛,半截埋在土里,他用手掐住末端拾了起来,根色黑而尖色银,不长不短。

“方负春?”

一连喊了两遍人名,门外的人还是没听到,左右瞧不见人影,也没有回答,只能兀自把线索收起。

若是真遇见急事,恐怕那假友是靠不住的。他边咬牙切齿地想着,边起身扶住树桩,向洞内踢入堆砌的松散泥土,再把地面踏平,用鞋尖碾了碾,带着个人恩怨。

受潮的柴火霉味中掺杂残余的陌生妖气,隔着木板间的缝隙传出来,李无思闻得不太习惯,恍惚头晕,忍不住用袖口抵住鼻子,从腰间摸出个圆环,上面叮当挂着两片钥,分不清哪个才是配对,有些艰难地用另一只手在锁孔试着。

门外响起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想必是方负春从哪又冒出来了。

他弯腰盯着横锁没有抬头,有些不耐烦地闷声说道:“别瞎跑,速来帮我瞧瞧这为何打不开?”

一双手越上来按住了锁身,张开拇指穿过他的指缝抵住钥匙,再用力一按。

“这不是开了吗?”孙舟业也弯腰,二人并头,转过去互相对视片刻。

顷刻愣住了,极不习惯身边亲近人束冠的模样,如屏障隔开二人,短暂地划分为不同的世界,昨日还与你交好的同侪,突然羽翼已成。

李无思眼睛不由得上下看,孙舟业的眉色稍淡,不配深色的束发额巾,反倒是素色才潇洒些。

师尊又固执又守旧,山下见过各些模样的金银玉冠,居然拿了个这样普通的乌纱小冠。

但左右又想到自己往后也至了及冠之年,就算是师尊要给他买,他也定是不应的,于是丢笑,冷哼了一声。

师兄变幻脸色却不说话,只是靠近过来,拉着自己的额巾,又拽肩头垂下的冠带,不看后面甚样的绳结,越扯越紧,孙舟业面露难色,难不成是因为自己又做错什么惹得他生气了?

他没戴过冠,自然不知道怎么解。见如何都不随心意,连带子也拽不下。由此李无思自认手笨,小心翼翼替他复原回去。

微微动下眉毛就换了副神情,让人一时很难猜出他的心思。

“师尊老土,不懂什么是好。等哪日我下趟山,给你另寻个合适的名贵冠来,不戴他这个。”

原是如此,孙舟业的脸浮起笑意,摸了摸额巾:“冠礼上已经麻烦了师兄,如今该好好休息才是,不必特意为我奔忙。”

李无思倚靠墙边,胳膊撑住窗框,疲惫地用头抵在支摘窗上,心中有怨:“忙事未尽,也不差多一件。老蛇又予我发配了下山许多任务……你不如陪我同去街上逛逛,也算得空放松了。”

孙舟业还没来得及答应下来,屋外半开的门被风吹得摇摆不定,撞倒几块石头,有锁“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引二人均回头看去。

先入内是一团红黑之物,轻盈地越过门槛,几步就停住不再前进,见两生人,才缓缓转身向外走,屡回头望向院内,绿睛浑圆极为有神,警惕地转着。

“这小狸猫在你法阵中迷路了,正四处乱跑,可惜我也难解,岂料半天还是在一路折返来去。”

人未到声先来,而后才是迟慢的方负春。

他侧身进来,抬腿跨过地上的锁,直接向玄狸伸出双手,把它举起来搂入怀中。

“二师兄在此,那方才院里的妖气是……?”

李无思抱住胳膊,兀自气愤,想他片刻前还一心护着这师弟,师弟却弃他而去逐猫玩乐,面色现出不悦:“幸好来晚了,不然我可要在师尊耳边煽风,罚你抄百遍我阵法之解。”

孙舟业看李无思脸色不好,便立刻解围,说了句讨好的话:“师兄的能力本就在大家之上,我只是碰巧走对了路……”

“你少替他说话!”

师兄撞了他的胳膊,正色打断,孙舟业眼神飘忽一会,闭着嘴不敢再说,每廊东南西北四个方位,各七处岔路,真只是碰巧走对了路?

方负春环着玄狸走近来,可怪在还未靠近柴房,它却浑身都抖动起来,双耳下压,紧贴两侧皮毛。

李无思目不转睛地盯着它看,想不起自己阵法中何时多出一只没见过的野兽,仰起身体说道:“画云伤了那妖,后来被我伏下,关在柴房,没想到它还能趁着师尊解开封印,钻洞逃出去。”

玄狸的模样明显是被什么东西吓坏,挣扎几下,从人手里挣脱开来,落在地上。

大师兄伸手要去抓,可惜赶不上它的速度,抬手间小兽已高高跳上围墙,警惕地伏在青瓦间,消失在屋檐之后。

他拧起眉头,伸手一指那个方向,欲言又止,后认栽地垂下手臂,话语接着之前:“就这么被你放跑了?”

其他人显然没有反应过来,李无思稍后终于拿开锁头,背着手把木柴门直接踢开。

堆满杂物的地面只剩层层叠叠的几件凌乱衣物,而物主原地消失。

“还记得勾陈楼中的《百妖朝火图》?其一详解。“他顿了顿,从墙角捆柴抽出一根细木,拨开布料,由其里层挑出肉色,光泽暗淡不似衣物。

“狸,兽也。居山中林间,善掘坟,食腐肉,剥尸皮,套以假人形。”孙舟业在旁,熟练地诵出一个大概。

“若我没猜错,你之前在药院中也捡到了人皮,便以为是大夫已死。”李无思点着头,把细棍扔在地上,挥了挥掌心,“药园害它丢了皮囊,你又把它皮囊葬了,它此次就是回来寻仇,寻错了画云,更没打过他。”

方负春捏紧拳头,恍然明白,再后悔已经来不及:“它定是去寻画云了,我抓它回来。”

他转身要走,李无思斜着脖子,倒不是看不起他,只是眯着眼睛拉住他衣领,伸手又招上孙舟业的胳膊,朝屋子的方向一同走去。

“且安心吧,它连我阵法都解不开……知道你一心想解画云,总不能时时刻刻都在那,我已叫降嗔去守着了。”

可在那三人论着由来,遗忘被门撞倒的石堆阵眼,玄狸早已离开。

方画云的耳朵有些发烫,他独自埋好断枝,仔细抠净甲缝里的泥土,抬头望着外面,有人路过,但脚步不是那人。

“好不容易单独见这片刻,你耍什么性子?”他停在水缸旁低下头,对着水面倒影骂了一句。

把袖口的护臂系绳解开,揭去布块,露出底下三道爪印,破皮及肉,自行上过药,痂中仍遗留有化不开的黄色药粉。

幸亏躲闪及时,若不然挑断手筋,也未必不可能。

忆起昨日后怕,其人不善,且招招阴狠,好似避开要害部位,叫人难猜来意。后妖露出破绽败了几回,现出真相,才口称是这院子曾害他修为,要院主拿命来偿。

画云歪着脑袋,表情困惑,他是听说过此院死过一位大夫,难不成是那大夫的仇家上门来找错了人?

一入回忆,难注意到身后,黑影现在屋檐上来回走动。

满院的药用花草,于人来说是芳香满鼻,神清气爽。于兽来说,却是疾首蹙额,疲乏不堪。

损了修为,如今不能再复人形,使不出功力,冲上去恐又要输给个毛头小子。玄狸焦急不安,又想报仇,又生怕有人追上来,倘若识破了它的真身,只怕性命难保。

“原来在这呢。”

突然有人出声,近在咫尺,为时已晚,那人伸手就揪住了玄狸的后颈,稳稳拎到半空。

犹一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玄狸自以为耳听八方,能通晓各处风吹草动,却唯独没听到这人的任何动静,武功之高强一叶知秋。

画云闻声迟迟抬了头,见一侍卫在他梁上半蹲着,手中还提着只正在摇头摆尾的猫。

“谁?”他速速退至院中,随手缠好护臂,警惕地盯着来人。

“二少爷不必惊慌。”

降嗔初开口,展起手臂避开玄狸飞舞的爪子,起身从房梁滑下,稳稳落到画云面前,自报家门曰:“卑职乃楼中总护,名降嗔。”

“总护?”画云一时怔愣,转为疑惑,“来我这做什么……抓猫?”

他猛然想起,难道是方负春叫他来搬院子的?

“大少爷交代卑职,要帮你搬去竹林新院,过了一夜险些忘了,来此便是为了先问一句,可要派些人来?”他特意避开了关于玄狸的话题,转头环视院子,对满地植物颇有些兴趣。

原来还没到那人想让他搬走的地步,画云暗自舒了一口气,如今从嘴里问不出实话,便很难做出抉择,他手指绕卷着发尾,迟疑地问道:“总护应该听闻这院里,在我进来之前可否死过人吧。”

“不曾听过。”降嗔的回答异常干脆,有些出乎意料,他抿着嘴摇摇头,“楼中人多嘴杂,多是不可信的,恐怕是传错谣言,可惜了这么好的院子,二少爷觉得呢?”

话毕,他忽然察觉手中的妖物不再挣扎,于是把它放在臂弯中颠了一颠,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大的反应,立刻换上一副笑脸:“若无事,卑职先行告退,要搬与否,等决定好随时再来寻卑职便是。”

降嗔的手一直遮住玄狸的脸,画云只觉得奇怪但索性没有深究,直到他走出不远,听见身后的少年小跑上来,于是顿住脚步,把猫又抱紧,有些僵硬地转身,低头看着踟蹰的画云。

“二少爷还有事?”

“我不搬院子,只想搬搬花草,能给我几个人吗?”

“当然能给,不过恐怕是不好搬。花草有根,但生一处,若你非要独行其是把它搬走,待后枯死,岂不是负了植者多年苦心?”降嗔忧形于色,极其惋惜,提醒道,“屋里应该还遗有一些医书,二少爷有空不妨看看,说不定能寻到有用之处,免得后悔。”

画云似乎觉得他说的有理,若有所思地点了头,回想搬进药院似乎还真没注意过屋里有些什么,更何况方负春同意二人一同练功,先将想法搁置下来,往后似乎还能以花草多见他。

降嗔如释重负,望见他回身去了药院,有些后悔说了不该说的,也速速提起脚步离开,要将怀中的烫手山芋扔了。

忽闻窗外淅淅沥沥,有水不断敲打在木窗上的声音,鼻腔隐约飘入符水的气味。

他望子时落雨,那人能多留几刻,如此迟雨恼人,反困住自己。

脑中因迷香而浑浑噩噩,分不清真实。画云下意识去抚摸青玉,搭在腹部的手腕上却只有麻绳,残留着被捆住的真实痛感。他浑身一震,以为自己黄粱梦醒,突然睁开双眼,竟没看见柴房暗色的横梁。

周遭坏境有些熟悉,但一时间想不起来。他偏过头,看见青玉摆好在离他的不远处,立刻扭动着充满不适的身体,双手握住佛珠,将额头抵在上面,才松开胸膛那口气。

心悸不断,令人无端惊慌,这是大娘唯一的遗物,自从楼回府那天从未离开过方负春的手,昨夜为何就突然给了自己?

解不开的困惑愈发多,藏蓝色的床帘洗得蒙白,斜斜挂在边上,床柱带着横楣板因为他的动作持续摇晃,上面雕刻的纹样似乎有些不同之处,从脑海中闪过短暂的片段,有些抓不住。

他用脚背勾住了床围,眯起眼睛细细相看,一双蛇头,造型各异,是镂空的蟠虺纹。

究竟在何处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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