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彩目露讶异之色:“大人果然见识广博, 可惜下官来时匆匆,只带了几锭香丸,否则便可让您一路无虞了。”
宣和御制香既然带了御字,自然也是和皇家有关,制此香的是史上著名昏君宋徽宗,他的号就是宣和主人。徽宗和朱厚照差不多,除了本职工作外,干什么都成,就连制香也是海内无双。此香在宋时就被誉为圣香,到了如今,自然是越发金贵了。月池自个儿是平民出身,素来不好摆弄这些奢侈品,也是跟着朱厚照这几年,才长了几分见识。
一想到了皇帝,她浑身都觉不适,连面色都沉下来。张彩还以为是自己触怒了她,忙从包裹里取出一个枕头来,轻声道:“御史见谅,烦劳您暂且忍忍,等到了宣府,安顿下来,咱们也可再好好整治安顿。”
月池对张彩的殷切是来者不拒,她既了解了张彩的心理,就知道该应对他。似这等有所求之人,她越泰然自若,他就越心生敬畏,她越呼来唤去,他反而越忠心耿耿。在他的面前,她的派头摆得越大,就表明她的底气越足。这个道理,对张彩适用,对宣府的大小官吏更是顶用。
因此,对于张彩的致歉,她只是微微抬了抬眼道:“一切就有劳尚质了。”
张彩这一路上,被她冷一阵热一阵地相待,不知不觉之中,就被她牵着鼻子走,一直为她的情绪左右。这并不是因他为人鲁钝,看不出月池的用心,而是他已是骑虎难下,自然一切都要依仗月池。在月池的有意打磨下,张彩待她更加小心,现下更是暗自下定决心,一到宣府就要大展奇才,一定要让李越对他刮目相看,而不是只将他当作一个处理私事的管家。这样的结果,显然也是月池喜闻乐见的。
至于葛林,他已然年迈,本就是太医,想法比张彩要更单纯一些,他想得是,既然是来办差的,那若是差事办完了,是不是就可以回去了。自出了居庸关,明显感觉地势拔高,道路崎岖,两旁都是山峦涌动,触目所及都是联堡崇台,步步设防。再往前走,越过长城边界,就是鞑靼人的驻地了,数十年前,英宗爷不就是在这一带被……老太医不由捏了一把汗,这一次回去,他一定要乞骸骨,老胳膊老腿的,实在折腾不起了。一行人心思各异,很快就穿过了怀来城,正式进入了宣府镇的地界。
说来宣府镇,也是历史悠久。在洪武三年,此地就已建立了卫所,有了军事聚落的雏形。而到了洪武二十四年,谷王朱橞建藩于此,宣府因此越发繁荣。洪武爷计划地很美好,元朝余孽虽然占据了草原,贼心不死时时想要卷土重来,但他的儿子多啊,大可封为藩王,让他们统辖卫所、戍守边塞,形成一道有力的防线,而宝贝孙子建文帝居中统治,江山还不是稳固如铁桶一般?
可惜的是,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先有建文帝削藩,后有燕王朱棣发动靖难之变。永乐帝自己靠藩王的身份发家,登基之后当然也怕兄弟子侄们如法炮制,所以他夺了藩王的兵权,原本宣府的谷王都被勒令搬家到内地。
这一举措,虽然是收回了兵权,防止了内乱,但也把洪武爷在世时对蒙古的防卫政策摧得是七零八落。没了藩王,边塞又靠谁去守呢?永乐爷表示:“俨然天子自将待边。”
他把帝都从南京迁到了北京,北京可是三面近塞,坐在了火药桶上。出于种种原因考虑,明朝北部的边界不断后缩,大宁、兴和等地都被放弃,原本在二线的宣府因此被凸显出来,成了最重要的边镇之一。可以说,宣府在,京师就在,宣府没,那北京陷落也是迟早之事了。
在明英宗上位以前,永乐、洪熙、宣德都是称得上是一代明君,即便有蒙古来犯,他们也能守得住江山,还能采取积极对策,分化蒙古内部,打压他们的发展。可英宗爷一登基,没过几年就来一场土木堡之役,把几代的经营都毁于一旦。
从此,大明对蒙古鲜有积极主动的攻打,转变为较为消极的防守。在朱厚照登基的第一年,鞑靼就侵入宣府,杀了七千多名大明将士,这可谓是对脸一记耳光,让朱厚照恨得咬牙切齿。这个仇要是不报,他就不是朱厚照了。
月池想到此,突然一惊,他不会还是想来御驾亲征吧?她想起那一年的折腾,越觉心惊,别人说他胖,他还就喘上了,明明毫无实战经验,偏偏还那么自信!不过也还好,月池转念一想,王阳明先生如今可是在京军呢,有他坐镇,总不至于再重演土木堡来吧。
她不由长叹一声,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就在此时,时春吁了一声停了马车,她问道:“咱们现下是往哪儿去?”
月池回过神,这才掀帘看到了外头热闹的集市,端得是人来人往,她笑道:“咱们竟是杞人忧天了,这儿可不是什么不毛之地呐。”
刘瑾看着人群中的蒙古人,不由撇了撇嘴:“那也好不到哪儿去。”
张彩则问道:“李御史,咱们是否立即去拜见总兵官和都御史?”
月池挑挑眉,她眼中闪过异彩,微笑道:“不,你递个帖子去,就说我大病未愈,恕不能上门,请他们见谅。”
张彩听得心里不由咯噔一下,如今的官场早就不复开国时的简朴之风了,人人都称老爷,人人都摆官威。他不知道李越是久居高位,还没认清身份,还是另有打算,但是在张彩看来,到了这儿不去拜拜山头,可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他委婉道:“御史,俗话说,强龙难压地头蛇……”
月池莞尔一笑:“可若是巴巴送上门去,谁又会知我是强龙呢?我头疼得厉害,还是先去驿站小住,让葛太医帮我瞧瞧,再去赁座清静的宅院。”
“这……”张彩还待再劝,却被时春止住。时春道:“别啰嗦了,老爷自有主张。你去看宅子,我去买药。”
张彩被堵得一窒,见月池神色如常,只得忍气去了。他负气行走,身后的两个随从也不敢吱声,待他自己反应过来时,已然把整个城南都走了大半,穿过了米市、油市、菜市,直接到了肉市。肉的腥味,牲畜的臭味,往来人群的汗味在这条长巷中交汇到了一处,这浓烈的生活气息瞬间将张彩怀袖中的宣和御制香压制得分毫不剩。
张彩铁青的脸更加扭曲了,他僵在路中央,被人推来挤去,仿佛漂浮人潮中的一叶小舟,一时不知该往何处去。就在此刻,他的身后突然传来推车的咕噜声和叫嚷声,而后拥挤的人群像是被利刃强行分开一样。张彩茫然地回过头,好几个身材高壮的鞑靼人推着一车车被开膛破肚的羊,嘴里用强调奇怪的汉语嚷道:“让开!让开!”
张彩仓皇地和两个随从跑到路边,却只能挤在边缘上,尽管他已经拼命收腹后退,可挂在车外脏兮兮的羊头还是在他缎面的袄子上留下痕迹。他张嘴就想骂人,可在对上他们高大健壮的身躯后又强行咽了下去。
这种接二连三生闷气的滋味可不好受。张彩感觉胸口都有些发胀,幸好这股怒火很快就被惊诧取代。他放眼望去,竟然有一半以上都是黑发栗眼、颊大颧高,这要不是鞑靼人,就是有鞑靼血统。这……怎么会有这么多!由于太过震惊,他连踩进血水都浑然不觉,直到脚底都有些发潮时,他才注意到靴上的腥臭,这下他一低头就直接吐了出来。
两个随从忙一左一右架住了他,周围的人嫌弃地望着他,用各种腔调说:“真是恶心,怎么在这儿吐。”
“还不快走,你在这儿吐,老子还怎么做生意。”
京里来的随从就要怼回去,却被张彩拉住,他一面擦嘴一面道:“去找个茶馆,再去找个向导来。”
一刻钟后,张彩坐在茶馆里,看着面前细长眼睛,双颊饱满的中年女人,不由扶额长叹:“也行吧。大婶,我是外地人,初到贵宝地。可否请教一下这周遭的情况。”
大婶爽朗一笑,她伸出手来:“铜板给够,啥都好说。”
一见知君即断肠
老子还用你说!老子不知道掉价啊!
张彩默了默, 还是从荷包里抓出几枚铜钱出来。蒙古大婶眼前一亮,伸手就要去接,张彩却把手缩了回去, 他挑挑眉道:“你要是一五一十都说出来, 方有钱拿。要是不清不楚的,我可不能吃亏。”
大婶一拍胸脯:“嘿, 生得还算周正,说话怎么那么不得劲。老娘在这儿土生土长不知多少年,还会蒙你这几个小钱。”
张彩心念一动,原来又是个鞑靼人和汉人通婚的苗裔。他呵呵一笑:“那就好,那就好。”
两人一问一答, 足足扯了一个多时辰,大婶口干舌燥, 要了五文钱方肯离开,而张彩坐在原地,则迟迟没有动弹。随从柏芳与秦竺面面相觑,他们犹豫半晌,方去唤张彩。他们只是校尉,在锦衣卫中算是底层,自被派出来的那一刻, 他们就知回京的机会渺茫,一生的前途命运都系于李越一身。而这次出行, 因为一直没有机会在李越面前表现,他们早已忐忑不安。好不容易有一个挑院子的小任务,他们当然要好好把握, 即便没机会出彩, 但也不能办砸啊。
柏芳试探性道:“张郎中, 时候不早了,您看咱们是不是先去看看宅子……”
张彩侧头看向他:“你刚刚没听她说,这里官军民户加起来有两三万人,到处都是挤挤攘攘的人,要找安静的大宅,比登天还难。”
秦竺在一旁接口道:“郎中,想是这老妇人胡沁吧,连京城都不至于如此,何况是这边塞。”
张彩敲了敲昏沉的头,他摆摆手道:“那便再去问问。”他何尝不是不敢开罪李越,他本以为自己来干这种小事大材小用,可万一他连租赁院子的小事都办不好,不是更论证他不过如此吗?想到此,他也有些焦躁起来。
然而,他们三人出去跑了几周后,却切实论证了,混血大婶没有骗人。张彩简直是目瞪口呆:“没想到,宣府不仅是战争地,亦是繁盛区。熙熙攘攘如此,这可难办了。”
秦竺斟酌片刻道:“郎中,不若还是劝御史去见宣府镇守和巡抚都御史。有两位上峰发话,哪里还需我们找民宅。”
柏芳犹疑片刻道:“张郎中,这非是我们不尽心,而是无奈之举,想来御史也能谅解?”
张彩没想到他们居然会给这么一个对策,他重重一挥手:“不成!李御史胸有丘壑,自有主张。我们为下属的,连这点差事都办不好,怎的还有脸回去劝上司改主意。再找!”
就在这一行人在外忙忙碌碌时,宣府总兵朱振早已得知巡按御史李越到此的消息。他在自己的镇朔将军府中召集下属,商议要如何应对这位京中来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