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琼莲哭笑不得,后被她缠磨得没办法了,便教她读明代各位先帝的祖宗教法。这些东西份量十足,又十分拗口。沈琼莲却道:“祖宗二字重逾泰山,虽说是家法,却无异于国法,熟谙其解读方式,就相当于握着一把尚方宝剑,你以为,庙堂上的那些大臣,是怎么劝万岁纳谏的?”
贞筠听了进去,从此日夜苦读,从最开始的磕磕巴巴,到如今的对答如流。沈琼莲素来严格,可见她眼底一片青黑,也不由劝道:“凡事不可太过了,熬坏了身子骨,可就什么都没有了。”
贞筠笑道:“学生只是怕,书到用时方恨少啊。先生,您看我在《皇明祖训》上的火候够了吗?”
沈琼莲失笑:“这本书再如何用心也不为过。不过接下来,你可以开始读太祖爷的《太祖宝训》了。”
贞筠喜不自胜,忙福身一礼:“是。”
婉仪在一旁看得不知是何滋味,一方面她佩服表妹的拼尽全力,可另一方面,她却不由满心酸楚,因为她自己根本连拼尽全力的机会都没有。她心中仿佛有烈火在灼烧,让她也忍不住对沈琼莲道:“先生,我也想学这些。”
谁知,沈琼莲却道:“娘娘与恭人的身份不同,恭人是为应急救险做准备,而您是皇后,要时刻谨记,后宫不可干政,您只能在幕后规劝,却不能贸然动作,否则会适得其反。”
婉仪如鲠在喉,贞筠还拍拍她的肩膀,轻声道:“姐姐为我们夫妇做得已经够多了。相公那么厉害,再加上有我这个贤内助,一定能很快回来,你就别多操心了,还是去照顾好皇上。皇上的病要再不好,太后那边又有话数落了。”
是啊,他们是夫妻,而她是皇后,皇上才是她的丈夫。可他们夫妻之间,却只有至疏,不见至亲。婉仪深吸一口气道:“皇上近日在武英殿频繁召人,我怎么好过去。就算是老娘娘问,我也是这句话。”
贞筠一愣,她紧张地问道:“姐姐可知是见什么人?”
婉仪也不由皱起眉:“我仿佛听了一耳朵,像是各部的庶吉士。怎么,他们会对李相公有害吗?”
沈琼莲悠悠道:“李御史一走,空出的缺来,总有无数人想要补上。”
贞筠面色如土:“而在贬了那么多人过后,皇上也需要培养新的臣子。”
沈琼莲点头道:“前天,左春坊大学士杨廷和被擢升为东阁大学士,入阁参预要务。先见庶吉士,又添人入内阁,果真是‘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婉仪只觉心惊胆战:“那李相公,他还……皇上难不成是……要彻底舍弃他?”
沈琼莲叹口气道:“这就要看他自己的本事了。不论是在外朝,还是在这后宫,有用处的人才能长长久久地留下,而无用之人只会被丢弃,毕竟再深厚的情谊,也有被磨光的一天。”
沈琼莲望了一眼散落在桌上的各色补品,“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爱恨其实只在一念之间,而帝王之爱本就是世上最不可靠的东西。
五天后,朱厚照下旨要亲阅东官厅,而收到大件药品和服饰的月池亦准备走马上任,烧她的第一把火了。
为伊消得人憔悴
李御史重重将茶碗磕在桌上,道:“够了。”
经过这段时日的将养, 刘公公的体态倒是有了几分昔日的风采,只是神情上远没有往昔的自信张扬。他穿着一身丝绵衣裳,不敢置信地看向月池:“你再说一遍, 让我去做什么?”
月池不由失笑, 她把茶碗放在一旁,笑道:“去收钱呐。这不是您老做惯了的事吗?”
“可、可是, 今非昔比了啊。”刘公公往日以收受贿赂的方式替朱厚照敛财,可那时他是东厂督主,是为皇帝做事,但是今日……
月池道:“您老如今还是东厂督主,还是为皇帝办事啊。”
刘瑾眼前一亮:“你会这么好心, 肯让我将收到钱全部送回京中?”
月池拈起一块白糖糕:“当然不会了。我这里也是离了钱寸步难行。”
听他提出要求,刘瑾反而放下心来, 能让他做事就好,就怕把他一直晾着。刘公公眼珠子一转,他腆着脸道:“这送钱毕竟是暗地里的事,如想让张永等人忌惮,您还得让我在明路上露露脸呀。”
时春坐在一旁不敢置信道:“你的脸皮究竟是什么做得?你把我们害成了这样,居然还好意思找我们帮忙?”
刘瑾翘着二郎腿,流里流气道:“昨日种种, 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我以前是害过李御史, 可你们也是坑过我啊。如今,是张永和谷大用要害咱们俩,咱们应该同舟共济才是。”
月池都被他逗笑了, 她道:“您老有这份心胸气度和能屈能伸的本事, 难怪能在宫中屹立不倒这么多年。”
刘瑾摆摆手道:“我哪里比得上李御史你年少成名, 我也是到了不惑之年,才悟出了这份真谛。”
月池扯了扯嘴角:“不说闲话了。我只能说,人生地不熟的,要露大脸的机会,即便我给,你也不敢上,倒不如稳扎稳打,从营建铸造等小事入手。”
刘瑾略一思索,事到如今,皇爷将他作为弃子,魏彬迟迟不来消息,他也只能先应下李越,等他脱了这牢笼,再慢慢想重得圣心的办法。于是,他是一口应下:“没问题。老刘我一切唯李御史马首是瞻,您让我往东,我不敢往西。”
月池抚掌道:“好得紧,那就静候我的消息吧。”
至此,刘公公就开始和宣府等地的宦官频繁交往,今天踏青,明天钓鱼,刘公公尽量将人带到山野之中去,寻些野趣。一是免得在城里闹得太扎眼,又惹得圣上不喜,二是一行人浩浩荡荡外出的境况,也是能让张永等人忌惮。他每晚拿着银钱礼物,累到腰酸背痛回来,旁得不说,倒是把身子骨又练结实了。
而月池这边,她让张彩去瞧瞧,哪里有尽快能上手的要务。然而,她来此的声势太过浩大,一方面让这上上下下不敢小瞧,可另一方面也让他们不敢说实话。他们料想,原本巡按御史就有弹劾之权,她这么一个近臣来此,若是哪里看不顺眼,一本参上去,还不是一参一个准。为了以防万一,还是瞒得密不透风安全些。
是以,这些官吏是无微不至地讨好张彩和她,可一谈及公事,就是兜圈子、打马虎眼、拿一些小事搪塞,比如府学中的训导不足、学子惫懒等等。张彩去时为了取信于人,已然放出话去,此刻也不好自打耳光,只好一一去处置。他陷入了繁琐事务中,每日虽也累得不行,可仔细一琢磨,竟也没办成几桩要务。
月池心知,这从上往下的路早已被堵塞,为今之计,只得从下往上。然而,她的身份,却使得从下往上的路也不是那么好走。百姓和官员最主要打交道的方式,就是告状。
可根据《大明律》,越级上诉,是不被提倡的行为,如非要越诉,那么原告就得挨五十大板。而她作为巡按御史,是代天子巡狩,所到之处犹如天子,实际却不是天子,民众若想到她这里来告状,就得先挨上八十大板。寻常老百姓,如无血海深仇,怎会愿冒着性命危险,去吃这种苦。
月池思来想去,打算先召集乡绅,看看此地的风气。住在宣府城西的马员外一早就起了身,准备去拜见京里来得天官。他昨日已然再三检查,本以为肯定是万无一失,可今早临走时,还是发现了纰漏,居然还是大纰漏。他没准备美婢!
马员外捶胸顿足:“我这脑子是怎么长得,老爷们哪有不好色的!这没送美婢,若是惹得他记恨,不是把全家都坑死了!”
他的老婆也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全家人手足无措了好一会儿,最后才一合计,把家里的丫头全部都叫了过来。马员外抓紧时间,沙里淘金,总算挑出两个略平整脸的,急急带上了车。
他到了巡按察院后,就在差役的指引下,绕过公堂,等在了知味堂前。一众宣府附近的乡绅都在此等候。马员外环顾了一周,只觉心都凉了半截,因为人人都带了女子来,就属他家带得最丑!
马员外额头沁出密密的汗珠,险些就要一头厥过去。但是一想到一家老小和族里的境况,他才勉力支撑着,他心道:“等御史老爷一来,我就请罪,说我回去一定再挑好的送来。应该没事吧,应该没事吧……”
他正如坐针毡时,就听差役道:“李御史到。”
马员外忙和众乡绅一块起身作揖,接着就听见一个柔和的声音说:“免礼,都坐吧。”
马员外战战兢兢地坐下,微微抬眼去望这位京里来的御史,果然如瑶林玉树一般,让人一见难忘。可谁知,这位御史在环顾一周后,却沉下脸来。马员外一惊,难不成是看到他送得人不好了?”他决定开口为妙,忙起身道:“李御史远道而来,辛苦了,这些都是晚生等和乡亲们的一点小心意,还望御史您先笑纳。粗陋之处,还请您宽宥一二,下回面见御史,晚生一定好好备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