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照以手支颐道:“别把朕想得同色中饿鬼似得。就李越那样的,朕要找,十个八个都有。”
贞筠苦笑道:“您知道,是找不到的。世上再无李含章了。”
朱厚照冷笑一声:“没有又如何。又不是离了他就不能活了,朕这一天天的,还不是照样快活。”
话虽如此,他照旧给这位周姑娘指了个好婆家,还厚赐了她的家人。刘公公听到消息,怄得翻白眼的心都有了。
坤宁宫中,婉仪道:“万岁还是顾念旧情。我听说,前些日子又往鞑靼派了批探子。听说,还是以往跟过李御史的人。”
贞筠道:“派又如何。人根本进不去。”
这些日子,她们越是深入插手到政事中,越觉前路遥遥无期。以大明如今的状况,就算阖宫上下不吃不喝,也不足以支撑起一场似永乐年间那样的北伐。
贞筠被深深的无力感攫住了心神。她有时会幻想,没有找到月池和时春的尸体,说不定她们根本就没死,有时又会萌生极度的悲哀,她终于开始明白月池在宣府赴死时的心情。
当所思所求根本没有实现的期望,终其一生只能在绝望和不甘中反复摇摆,最后在与世道妥协下将脊梁扭曲成一个诡异的形状,站又站不起,跪又跪不下,的确还不如死了算了。
但婉仪却很出奇的乐观,她原本是一个悲观主义者,可在李越真的没了之后,极度的痛苦和创伤,反而让枯朽的树干生出了新绿。她笑容依然温柔:“总会有希望的,我可以等。我一定会等到,那些人亡国绝种的一天。”为此,我可以付出任何代价,包括我的良心,乃至我的命。
我独天涯听夜雨
可算是见到诺颜金面了。
朱厚照的动静是如此明显, 刘瑾能看得出,朝中的相公们也不是聋子瞎子。京中经了这一番大洗牌,本就年事已高的公卿们更添老态。只是, 内阁次辅刘健的脸上虽皱纹密布, 可火气却是依然不减。他道:“惩治勋贵,取走大半其搜刮的民脂民膏, 本该用来充盈国库,或救灾济民,或整治运河,再不济,拿去把拖欠那些小官小吏的俸禄补上也好啊。皇上倒好, 全部拿去,充为军费!”
谢迁笑道:“希贤公莫不是囊中羞涩了, 竟开始提起这些事来。”
刘健哼道:“老夫不是在与你们玩笑。我等是身居高位,家有薄产,不至于冻饿而死。可天下多得是因灾害饥馑而死的贫苦百姓,少不了因缺俸而叫苦连天的芝麻小官。好不容易来了这么一笔钱,能解太仓多年之困厄,可万岁还给这么花了。你们说,这么花跟拿钱砸水里有什么分别!”
说到此, 他已是胡须颤抖。杨廷和宽慰他道:“希贤公息怒,鞑靼年年来犯, 所戕害的亦是大明子民,这让万岁焉能不痛?”
刘健道:“痛又如何?老夫还不是时时心痛,可你我都心知肚明, 这仗咱们根本打不了啊!难道, 真要再来一次土木堡之变不成。”
此话一出, 众人都是面色一凛,李东阳正色道:“希贤,慎言!”
刘健花白的眉毛立起:“我所说句句是肺腑之言。万岁如是以军费来重修防御工事,我绝不会有半句反对之言,可如是要开战,那即便到了金殿之上,老夫亦是敢将适才之言重说的。”
李东阳叹道:“你的顾虑,我何尝不知。国境内灾祸连连,太仓中又是年年叫空。朝堂上无一能担大任的将领,不少卫所之中又逃者弱者居多。如要开战,后果不堪设想。”
刘健道:“正是如此。元辅,我等深受先帝重托,当尽力规劝才是。”
谢迁道:“对,如要阻止鞑靼来犯,大可重行永乐年间的对蒙之策,没有必要大动干戈。”
杨廷和想了想道:“于乔公的意思是,扶弱攻强,挑起蒙古内战;严查走私,断绝往蒙古的物资输送,使之在不断内耗中,自取灭亡。”
谢迁赞道:“介夫所言甚是,老夫正是此意。”
杨廷和道:“如此的确是最稳妥的法子了。依我看,万岁未必没有这样的意思。他将张彩留在永谢布部,应是有深意在。”
李东阳捋须道:“可张彩孤身一人,想来仍是太勉强。北元延续多年,以黄金家族为尊的观念,已然深入平民骨髓之中。只要达延汗仍在,大规模的内乱,就难以掀起。”
刘健道:“况且,李越先前传回的情报中,不是还说达延汗已有两个王子了吗?即便汗王死了,有子嗣继位,还不是动摇不了北元的根基。”
谢迁道:“这么说来,不论是打,还是扶弱攻强,都非一朝一夕之功了?”
杨廷和苦笑道:“可万岁,却天生是个急性子。”
刘健哼道:“这急有什么用。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他若真有本事,要么就整肃内政,重归开国时的盛况,要么就继续派探子,引得黄金家族自相残杀,这一族人一灭,蒙古自然就是掌中之物。他要是没有这样的经纬和能人,就还是从长计议罢!”
其余三公纷纷点头称是。就此之后,宦官与文官集团,十分罕见地在国策上达成了一致。皇帝之所以居高,是因底下有人在支撑。当底下人苦苦相劝,拒不从命时,即便是皇帝,也不能一意孤行。
朱厚照为此生了无数的闷气,可到头来只能强行压住。他并不是不知好歹之人,自然明白这些股肱之臣、亲厚侍从,是在全心全意为他考虑,为大明帝国殚精竭虑。可让他背弃此仇此恨,他又实在做不到,好不容易开始好转的身体,又因此开始消瘦。
刘公公眼见他如此,又慌了神。他这样的身份,皇帝龙体康健,比什么都重要。只是,无论他怎么想方设法,讨皇帝开心,都无法根治他的心病。谁也没想到,最后力挽狂澜的竟然是谷大用。
谷大用终于想起来,朱厚照昔日敲打他们所言的燕昭王千金买马骨之语,是李越所出。解铃还须系铃人。皇爷的心病因谁而起,还得要他来解。他鼓起勇气,又上了一碟三层玉带糕。
萧敬一见这点心就变了脸色,自从出了上次的事后,这点心几乎在宫里绝了迹,连带其他淮扬菜也受了打击,生怕万一触动了皇爷的愁肠,又惹出大乱子来。萧敬即刻就让谷大用撤下去。
谷大用道:“萧爷爷,奴才是想,这心病还要心药医……”
萧敬斥道:“可有谁知,这是救命良方,还是催命的鸩毒,若伤了龙体,你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上次的事惹得万岁呕血,咱家还没有同你计较,这才过去了多久,你又故技重施,你是真不怕死罪么!”
谷大用因他的疾言厉色一时也慌了神,他忙将点心藏在了身后,准备悄悄带出去。谁知刚刚走出殿门,他就碰到了朱厚照。
朱厚照心情不愉,见他慌脚鸡似得,便问道:“什么事,慌什么?”
谷大用心中有鬼,哪里吃得了这一吓,扑通一声跪下来,切得四四方方的玉带糕因此滚落了地上,滚到了朱厚照的脚边。
朱厚照一下就噤了声,他缓缓弯下腰,将这块裹上蜜糖的雪白糕点拣起来,问道:“怎么想起上这个来?”
谷大用已然吓蒙了,朱厚照又问了一遍:“朕问你话,既上了又藏什么。朕又不是琉璃做得,摔不得碰不得。”
萧敬闻声颠颠地奔了出来,他道:“万岁,谷大用行事昏乱,不堪为大任,还请您免了他尚膳监太监的职务吧。”
朱厚照还沉浸在思绪中没有作声,谷大用在极度惊惶下终于强自镇定了下来,他结结巴巴道:“回爷的话,奴才看到爷连日不思饮食,想起了以前宫里传的一个故事。”
朱厚照的眉心一跳,他只听谷大用道:“从、从前有位员外,一心望子成龙。孩子还没断奶,就请了十个八个师父,想要师父把孩子教得文武双全。结果师父们一看到尚在襁褓中的婴儿,说……”
他一语未尽,忽听头上传来皇爷的声音:“先生们看到还没断奶的小公子,斟酌语句道:‘不如,还是先让他学会爬吧。’”
谷大用心中大石落了地,他欣喜地抬头道:“爷原来还记得。”
他这一抬头才发现,有人的眼眶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悄悄红了。朱厚照察觉到他们的目光,即刻扬起了头。他吸了吸鼻子道:“朕知道你的忠心。”
谷大用心中感动,连连叩首,痛哭流涕,他道:“奴才是眼见您龙体不睦,所以才斗胆行此冒险之举,并非存心冒犯天威呐。爷要打要杀,奴才都认了,只求您千万保重。您再这样下去,别说我们看了心疼,就是李……不是,有的人在九泉之下也不会安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