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鲁斯一惊:“科尔沁叔王,你、你疯了?”
科尔沁部的领主乌讷博罗特王,手握重兵,在满都鲁汗死后,曾经是满都海福晋最有力的求婚者,但却被满都海福晋严词拒绝。满都海福晋为了让他死心,曾经多次耐心的劝说他。他只是成吉思汗弟哈撒儿的后裔,而非黄金家族的直系,身份无法服众。即便大哈敦下嫁给他,他也坐不稳汗位。瓦剌和其他部落,不会放过他。他固然兵强马壮,可双拳难敌四手,倒不如退一步,扶持黄金家族的直系后裔。
满都海福晋对乌讷博罗特王许以重利,保他世代荣华。乌讷博罗特王听明了利害,对长生天立下了盟誓,这才甘心回去。他既然都退了,其他人又怎么敢来试探。满都海福晋掌权时,一直遵守约定,可到了达延汗执政时,他似乎不大愿意再分给科尔沁太多财物了。是以,乌讷博罗特王一直心有不满。
乌鲁斯想了想撇嘴道:“那不是,又要给他好处了?”
图鲁却道:“这是可行的,宁愿给他好处,也要换我们的地位稳固!”
至此,三方达成了一致。两个王子再也顾不得打猎,而是匆匆去见自己的母亲。不儿罕山下的斡耳朵中,满都海福晋听罢嘎鲁的劝告,只觉字字句句都说到了她的心坎上。
她淌下泪来:“我没有白疼嘎鲁。在这个时候,只有他会主动来帮助你们。父亲只需要种下种子就能收获孩子,他身上有无数的种子,所以他对孩子十分轻慢。可母亲不一样,你们是我的血肉变的,我将你们视为珍宝。我的宝贝们,坐到我的面前来。”
两个王子乖乖坐到她的面前。满都海福晋将他们摩挲了又摩挲,亲了又亲。在往日,两个半大小子,早就因为难为情而躲开,可今日他们由于心里存着事,反倒珍惜起母亲的怜爱来。乌鲁斯担忧的眼神在母亲蜡黄的脸和苍白的唇上打转。
满都海福晋察觉到他的视线,她柔声道:“我的小鹰,别害怕。额吉为了你们和肚子里的这个宝宝,也会尽力活下去。但嘎鲁说得对,我们,总得做最坏的打算,不是吗?你们该强大起来了,你们身上有至尊至贵的血,你们该做真正的台吉,只有你们才是额吉终身的依靠。”
图鲁心中既有豪情,又有疑惑,他问道:“额吉,我们该怎么做。”
满都海福晋将声音压得更低了,她道:“去一趟科尔沁部和汪古部,这么对他们说……只要有两个大首领支持你们,事情就要好办许多。”
月池足足等了三个月,才等到了想要的消息。成吉思汗当政时,就有给子嗣分封汗国的先例。至此,整个蒙古都维系着严格的领主分封制,领主的子嗣成年后,都会得到领地和部众。嘎鲁的赛罕部落正是由此而来。这种较原始的部落制,也只能通过派直系血脉下去,才能维系足够的掌控力。这是正当的要求,也是两个王子获取权力最快的办法。在满都海福晋的有意推动下,达延汗没有拒绝的正当理由。
达延汗与满都海福晋将蒙古分为了三部分,科尔沁部落是成吉思汗之弟合撒儿的后裔,一直都是独立存在,所以不能派人去干涉。其他地方则分为了两翼,左翼分别是察哈尔、喀尔喀、兀良哈三万户,右翼则是永谢布、鄂尔多斯、土默特部三万户。
达延汗直辖的地方是左翼,他只是想拿回全部的权力,不受满都海福晋管束,多找几个年轻貌美的女人而已。这时的他远没有更换继承人的打算,所以对于长子图鲁协助他管理左翼的事,他并没有那么抵触,可要封次子为济农,去统辖右翼,就让他心生疑虑了。济农是副汗的意思。
他道:“乌鲁斯的年纪,怎么能承担这样的大任。我们都清楚,亦不剌上次的请罪,只是借口。”
亦不剌太师本来打算和明廷一起将达延汗围剿,可由于宣府官员的作妖,他起了个大早,赶了个晚集,等他赶到时,达延汗都跑得没影了。可他的阴谋却并没有因此被彻底遮掩过去,达延汗回来之后就怒不可遏,他派人去提亦不剌来问罪,却被他软磨硬泡,花言巧语敷衍过去。他一口咬死,自己是来响应大汗,是喀尔喀部的人不肯分给他财物,才让他做出了错误的举动。
他的态度谦恭,礼物也是一车一车的送,可人却是始终都不愿踏入汗廷半步。达延汗本想即刻攻打,却被满都海福晋阻止,将士们刚刚经历过大战,还需要休息,更何况,要长途跋涉去攻打永谢布部,需要更完备的部署和更合适的季节。这事就这么拖延了下去。
有亦不剌在一旁虎视眈眈,达延汗怎么敢将自己的儿子派过去。满都海福晋也迟疑起来。乌鲁斯却不愿意了,他嚷嚷道:“我和哥哥是同胞兄弟,为什么他能有领地,我却没有。我们总不能一直放任亦不剌在一旁吧,再说了,有土默特部在,有什么可怕的。这或许是杀掉这个刺头的机会。”
土默特部是达延汗的母亲部落,忠诚于他。这个年轻人是这样的苦苦哀求,希望能有逃脱父母的管束,有一块自己的领地,有一个建功立业的机会。而满都海福晋,她盼望蒙古统一已经太久了,这样的政治干预手段,如果能起到效果当然最好,如果不能生效,她的儿子也能为备战做好准备。一旦她身死,乌鲁斯说不定连个济农的位置都混不上。
最后,满都海福晋首肯,而达延汗也在她联络的旧臣共同施压下应允了。乌鲁斯这一新任济农赴右翼任职已成了必定之局。月池想,这下鄂尔多斯的首领应该会很有耐心和她谈谈了。
此时,紫禁城中已经是草木凋零,寒风凛冽了,朱厚照没想到,到了这个年关,他仍是孤零零一个人。
在极度的压抑和不快下,他开始逗小狗来纾解心绪。贞筠不放心将大福留在外头,她思前想后,还是回了婉仪,将狗养在自己的身边。朱厚照每每见到大福,总要和它玩耍一会儿,可这一次,他逗的方式却与以往大不相同。
他和大福呆在乐志斋中。喷香的牛蹄骨,炖得软烂的猪肘,鲜嫩的羊肉,以及新杀的獐子肉和鹿肉被依次端上来。在嗅到香味时,大福就忍不住流口水了。
朱厚照忍笑看着口水从它的嘴角,像瀑布一样滴下来。它蹲坐在地上,眼珠滴溜溜直转,如若不是受过严格的训练,恐怕已经忍不住去扒腿了。朱厚照笑道:“趴下,趴下就给你吃。”
大福心急火燎地趴在了地上,朱厚照又道:“作揖,作揖!”
大福箭一般跳起来,爪子抱在一起,敷衍地舞动了几下,然后就睁着眼睛,一脸期待地望着他。朱厚照都看愣了,他道:“你这太少了,再做几下。”
大福的喉咙里发出呜呜声,朱厚照哼道:“还敢凶朕,朕叫人撤下去了啊。”
大福眼见小太监进来,伸手就要去端盘子,忙又蹦起来,接二连三地作揖。它的尾巴摇得仿佛要飞起来,大嘴巴咧开,吐出粉红色的舌头。朱厚照忍不住发笑:“好吧,好吧,先给它吃一口。”
小太监含笑应了一声是,将装着猪肘的碗放在了地上,又退了出去。大福狂喜地叫了一声,大半个头都埋进了碗里,吃得满脸都是。朱厚照道:“到底是一条狗。”
他忽然凑近大福的身旁,他掀开它的耳朵,低声说了一句:“李越回来了!”
哐当一声,猪骨头被丢进了碗里。朱厚照震惊地看到,这只贪吃的小狗,毫不留念地丢下嘴里的肉,开始在房间里狂奔。到四处找了一个空之后,它才折返身来,对着朱厚照好一阵愤怒的汪汪。
守在门口的宦官闻讯忙闯了进来,朱厚照这才回过神,他像吞了一只青橄榄,心头又苦又酸又涩,嘴里却强笑道:“朕没事,再把牛蹄骨拿来。狗都爱啃骨头。”
大福犹豫了一会儿踱步了过来。它把骨头按在了地上,咬得嘎嘣直响。朱厚照又一次在它耳边道:“是李越回来了……”
大福的爪子一松,它再一次丢下了嘴边的肉,来回在屋宇内搜寻,甚至去扒门。守在屋外的太监又是一吓,他们小心翼翼道:“爷?”
朱厚照定定地望着大福,半晌方道:“不关你们的事。”
他亲自拿了一盘鹿肉递给了大福面前,这时的大福已经很生气了。朱厚照试探性地伸出手,摸摸它的头,挠挠它的下巴:“吃吧,吃吧,这次不逗你了,真的。”
鹿肉到底是太香了,朱厚照毫不意外地看着它吃得满嘴流油。他嫌弃道:“你简直就像乞丐一样,不对,你本来就是乞丐狗。是朕看着他把你捡回去的。”
他忍不住又凑到了大福的身边,张口欲言:“李……”
他只发出一个音,大福发出了呜呜声。它索性将肉叼走,拖到了桌子下面去大快朵颐。朱厚照都被气笑了:“你这条臭狗,快出来。”
大福可不知道什么叫遵旨,它躲得更远了。朱厚照正待叫人进来,可异变就在此时发生了。大福突然奔了出来,它径直冲到了门边,尾巴摇成了一朵花,一面兴奋地叫嚷,一面不断甩头示意朱厚照开门。
朱厚照清晰地听见了自己越来越剧烈的心跳声,就像刚从陷阱中挣脱重获自由的鸽子,拼命扑棱翅膀,直直地飞入蓝天。他甚至感受到了一阵眩晕,这让他几乎站立不稳。他踉跄着往前挣了几步,然后抬起发麻的手,想要推开门。他推了一下,竟然没有推动。门外的小太监闻声忙准备打开门,却被他喝止。
他的声音有些发颤:“是谁?”
小太监望了望外面,道:“回皇爷,是皇后娘娘和方女史来了。”
啪的一声,刚刚飞上天的气球一下就被扎破了,几片残骸打着旋落在了地上。朱厚照深吸一口气,他觉得自己简直像一个傻子。他狠狠瞪了大福一眼:“你这条蠢狗!”
大福才不想管他,它汪汪汪地大叫。当门打开之后,它欢快在女主人身边打转。贞筠跪倒在了朱红色的檐柱之下。凛冽的寒风沁透了她的脊背,也钻进了她的心底。她进宫时日越久,对朱厚照的畏惧就越深重。
这并不是因为皇帝对她不好,事实上自李越出了事,皇上再不似昔日那般对她挑鼻子竖眼睛,反而对她堪称不错。新寡的妇人入宫做女官是一贯的传统,可一进宫就位居女史,却是绝无仅有的恩典。只是,她越融入宫中的生活,就越明了皇权的可怖。
这里的每个人都像从一个模子里脱出来,每个人身上都像裹着一层蜡皮。宫女们不论行、坐、卧都是端端正正,她们从早到晚都饿着肚子,更不可沾一点鱼腥,就是怕出虚恭身上沾染了一点儿脏味,污了主人的鼻子。
她们每人都负责几桩差事,更是将这差事练得炉火纯青,负责洗沐的宫人能顶着盛热水的铜盆纹丝不动,负责值夜的宫人能匀速摇着扇一宿不眠。没有人会大笑,也没有人会大哭,更不会有人露出疲态。人人脸上都洋溢着和善快活的微笑,可仔细一看就会发现,他们连嘴角上翘的幅度都相差无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