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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二、石榴(二)(1 / 2)

许常怀和许常稚在一起很多年月。

近十年的光景,三千余天的时间。许常怀把胆小弱势的少年抚育成头戴王冠的青年,那些仰下人鼻息、不被人重视、甚至于连一丁点儿诟病也无人去提的苟活怯懦已经彻底消匿。他给予许常稚这株菟丝子攀附的枝桠,任由他吸取生存所需的水分和养分。属于许常稚的细小的、好似多触碰一下就会死亡的根系跟随着他在惊惧中讨好又依恋的笑钻进许常怀的皮肤。生根总是困难的,许常怀无数次端详许常稚美丽的脸,他沉默,又哼笑,用轻蔑的神情看许常稚脸上正滚落的泪珠。

许常怀尚小时就随着当今圣上参加过皇家举办的秋猎,看身穿甲胄的帝王举起饮过鲜血的长弓。人间的至高者箭无虚发,锋利的簇尖入肉后有野鹿匍匐于地。母亲精致雍容的脸陷在白狐柔软的毛发里,她染着丹蔻的手推着许常怀向前,却又止于东宫太子的后一步。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那时的许常怀学到诗经,他盯着发出鸣叫后费力喘气的林鹿,读与此刻情景丝毫不相干的句子,看死亡濒临时带来的悲壮的美。鹿的睫毛浓密又长,血浸湿了皮毛滴在大地上,秋风掠过树林和草地,带来泥土的腥气,带来尚有余温的血的腥气,这是吉祥、是之后三年的一帆风顺。天子拉着太子的手说完话后将他抱起。“怀儿。”皇帝上斜的凌冽的眼睛看向他,只一点儿父亲的温柔:“你的课业不错。”

许常怀手上也有长弓。

那日皇八子骑着自己的小马,于被穿梭着的日光照亮的森林里猎到一只白兔,他提着包扎好伤腿的兔子去找正休憩的母亲,最先入目的是当今圣上明黄色衣袍。贴身的宫女退避,营帐中只帝妃二人,瑾妃理了理微乱的鬓发,看着许常怀的眼满是柔光。

“吾儿大勇。”皇帝赞叹后指了指兔子问,“为之奈何?”

养、杀、放。许常怀在学堂里就得出的三条路径在今上面前不能浑说,也不可做出选择,他提着兔子出声询问,然后屏气凝神听圣人言语。

“怀儿还小,如今天下大定,倒是可以多些同情之心。苟得其养,无物不长,苟失其养,无物不消。”皇帝的声音稳沉,好似在说给许常怀听,又好似不是。

“仁爱者性善。”

于是许常怀稚声稚气的:“那儿臣养着它,让它和母妃做个伴。”

“养它的方式有二,顺应天性或者驯化。”皇帝又说,“你如何选?”

这回许常怀好像是真的纠结了,他提着兔子的耳朵,还有婴儿肥的脸满是严肃。

“圣上。”这时候瑾妃开口,女人的语气娇嗔:“怀儿还小,能养活就阿弥陀佛了,驯化哪里是他的事情。万事万物,进了皇宫,自然为龙气马首是瞻。”

她和皇帝并排,年轻的脸拢在毛毛的衣领里,垂下睫毛,明丽的脸上笑意温婉。她柔声细语的,将野心也一并拢进。

那只野兔最后在瑾妃的宫殿里生活了一段时间,最后被许常怀斩杀于剑下。

少时的许常怀确实想过,为皇帝不多但独独给予过他的特殊的父爱,为自己在皇子中不算靠前的排行。他的母亲没有凤冕,自己也不占长嫡,做一个无害的王爷或许不错。许常怀任由那只野兔奔跑、将宫殿里的草地啃出裸露的地皮。他无法喜爱,于是学着忍受,可忍受是有限的,于是他举起了剑。

“皇帝要做什么。”他趴在母亲的怀里说得小声。瑾妃拍着他的背不言语,很多人在等他的下一句,他们想要确认他是否要参与一场名为人上之人的赌局。许常怀看着宫人正在修理的草地,好像嗅闻到了复杂的腥气。

“父皇是不是在驯化我?”

他的母妃笑了,纤长的手指轻轻地点了点许常怀的鼻尖:“怀儿,你的父皇也养育你。”

许常怀明白了,然后他在一个雪天,看到了抱着兔子的许常稚。

他养育许常稚这件事没有让任何除他心腹以外的人知晓。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成长起来的许常怀已经可以甩掉一些属于自己父亲的耳目;母亲背后的势力庞大,但觊觎帝位者不是傀儡,他对外家亦能做到有所保留。许常稚,他的弟弟,有着舞女卑贱血脉的无用皇子,他惊鸿一督后立马决定要握在手中的颓溃的花朵,战栗地落在了许常怀一手打造出来的,只属于他的权利的最中心。

帝位,许常稚;许常稚,帝位。两样相差如天堑的东西在许常怀日复一日的注视下相钩连。许常稚无疑是下劣的,许常怀看着那张脆弱的脸,用沾了口脂的手去涂抹那张不拒绝他的颤抖的唇;帝位绝对是尊贵的,他踏上金銮殿的长阶,转身往下看时仿佛能看到无垠的国土。

课业、来自于兄长们的监视与试探,皇权路的每一步都在踩锋利的刀尖。许常怀想要得到更多,他观望,让欲念蛰伏。皇帝喜欢鲁莽又无害的,于是他逐渐生出几分鲁莽的凶戾;外家偏好识时务又藏锋者,他又比其他人少了几分圣贤的声名。伪装带来压抑,发泄又得到快意,他揉着许常稚饱满的耳垂,想起了天子昔日里的金口玉言。

“许常稚。”许常怀模拟着经他拆解后的帝王,“今后由我来养你。”

居住在皇宫最偏远处的皇子在另一个人的权势下变得贵不可言,往日不堪的种种在极短的时间内被抹灭。他在不安和畏怯中受教,被养育,同时也被驯化,将自己的一切全权交给他的兄长。许常稚不比皇权,可仅有他和皇权时却又与皇权等高。“囡囡……囡囡……”许常怀发狂,只让他聆听本应该烂在肚子里的夺篡,于是许常稚机械地、好像又心甘情愿地使用他那张极美丽的脸和顺服的躯体回应。珍珠、宝石、簪花……他依赖日日施予他惶悚的许常怀,迎合那些脱离常规世俗的要求和喜好,只做他一个人的所有物。

“仁爱者性善。”许常怀也这样说,于是他在许常稚的身上行善,杀灭所有不尊十一皇子的人;“而世间善恶一体,光暗同源。”所以他又在许常稚身上作恶,要他担载属于自己的所有犯上和不伦。狂躁、爱欲、侵占……许常怀将全部新旧的东西通通丢给自己的弟弟,叫他也吐出属于人的七情六欲。天家的孩子操控人不需要书海或圣人教诲,许常怀也让许常稚踩在刀尖。他给他爱,下一刻又给他恨,他给他怜悯,又骤然地说他下贱。

许常稚总不明白,他被提拉、被反复无常的情绪拖拽,脆弱敏感似一只无爪牙的幼兽,可幼兽的承受亦是有限,他被千回百转的态度折磨疯癫。他有时想要自戕,但求生的意识让他选择苟活,无数的坍塌出现在他那张迷茫的脸上,连灰败都美得摄魂夺目。愚钝赐予许常稚透明、赐予他虚浮的没有一丝厚度的人生,或生或死,或喜或悲,许常稚能攀爬的只有兄长这一块浮木。

所以许常怀知道许常稚的所有。

许常稚是许常怀自己养出来的孩子,他的一举一动都曾由许常怀亲自把关,他看透许常稚的懦弱,看透许常稚游移不定的内心。他能识别出哪些是许常稚勉力做出来的逢迎,也能够确认哪些是许常稚真心实意的沉沦。人比起真正的器具多出一份思想,许常怀知道,也容忍那部分不能更改的逆叛,这可能出于爱欲,也可能出于他认为自己可以完全掌控的自信。许常稚可以不喜爱饱熟的石榴,但他不能够不吞咽。

许常怀知道许常稚不爱他。

许常稚可以不爱许常怀,但他也不能够去爱其他人。

许常怀知道许常怀在为谁而笑。

初遇时许常怀让帝位和许常稚相伴,年岁渐长,他拥有更多时却再也没有做过让其他加入的打算。太多时候,许常怀的梦中总有一个人立在他的身侧,穿着华丽至极的袆衣。“河山在我们脚下,哥哥。”说话的人戴着凤冠从背后抱住他,怯怯生生,需要用他来支撑站起的身体。一直这样下去也不错,许常怀有过那样的妄想,只属于他的许常稚,和他野心缠绕共生的许常稚,未免不可以和自己共拥一整片江山。

偏偏他学会了爱人。

许常稚不知道自己已经会爱人,这种先天的本能在许常怀日复一日的亵玩中被打碎,再现世后许常稚已经不知道那是什么。它没有多少,或者说并不浓烈,可许常稚想要触摸,去追逐他不明白的新奇感受。混沌又赤诚,困惑又坚定,不一样的许常稚美得不可方物,他长出脊骨,摇摇晃晃地,试图让自己站在人间。

这让许常怀沉迷,这也让许常怀愤怒。

他愤怒引导这一切的人不是自己,他愤怒许常稚为另一个人生出了心,而这又带来滔天的嫉妒,许常怀未曾料到那些紧附他的根系们会出逃,许常稚不可驯服的一部分有朝一日竟会对自己的哥哥显露刀锋。这是一种需要被纠正的贪魇,所以许常怀给予许常稚痛苦。

“还记得今日的雪吗?”烛火幽微,许常怀在克制下问话,他深知许常稚还受困于病痛,于是按压他尚肿胀的嘴唇的力度加大。许常稚还没有收敛好笑,闻言又开始慢吞的思考。白天才发生的事情没那么快忘却,突然间他脸红成一片,因为那份从身体外部扩散到内里的快感,但很快他肤色又变得苍白,为那个长久的,让他作呕的挤压。

“囡囡,你在为谁高兴?”

许常怀又问,他重新开始微笑,慢条斯理地解开沾上许常稚温度的衣袍。他在许常稚逐渐粗重和惶恐的呼吸中亲吻他颤颤巍巍的眼皮。许常怀用手去数自己吸吮出来的红痕,将自己的牙印留在许常稚因弓着脊背而愈发凸显出来的锁骨上。“好痛!”许常稚被突兀的惩罚吓到,紧张地喊出了这句,许常怀将他剥光,他上好药的乳头被按在冰冷的书桌上。

之后是性,痛苦的、逼迫着不让许常稚抒发的性。许常怀热烫的性器磨着他的大腿根,将本就通红的一片擦碰出血丝。娼妓、贱货、奴隶、交姌的狗……许常怀用了狠劲,将在进行腿交的自己也骂进去。他堵住许常稚的马眼,让他在交错的快感和痛意中睁大双眼,像蛇一样挣扎扭动。胸腔里的心跳得极快,许常稚因为缺氧而头昏,到最后也没能射精。许常怀捂住他即将求饶的嘴,任由那些咸涩的泪落在自己的手指上。

“很、很痛。”许常稚在许常怀松手后颓然地发出断续的、沙哑的声音。他张开腿跪坐在冰冷地面上,两只病弱的手支起还在抖动的上半身。他好久没有这样发疯过了,许常稚浑浑噩噩的脑海里出现这样一句。“你不开心吗?”近乎是反射的,许常稚委委屈屈地问出这句话,仰起的还留有泪痕的脸上也适时地出现了充满紧张的关心。这时候他又是许常怀弱不禁风的妻子了:“哥哥,你不要不开心。”

“你知道你为什么痛么?”

许常怀居高临下地看他,不断地抛出问询,在日积月累的相处中他有一套完整的控制许常稚的方法。他要叫许常稚猬缩,要将疼痛施予在他自己找寻到的美好之中。许常怀不会在许常稚的生命长河中离席,他要强硬地插进那份爱里,即便自己是与之对应的反面。

“囡囡,因为你笑了。”

因为你笑了,许常怀蹲下,笑着将自己的视线放平。“你总会想起他,他总会来找你。”

就像种子需要土地,就像珍珠需要蚌壳,爱意的来去需要付出代价。花朵不是凭空长出,明珠在未被包裹前只是沙砾;植株插在地上无法奔跑,合着壳的蚌是珍珠的囚牢。快乐和痛是伴生,如同许常怀口中的善恶光暗。

所以不是哥哥想让你难过,不是哥哥在刻意满足自己的欲念,这只是世界规定的一种法则。你想起他,你就要承受我,你为他而笑,肢体和心灵就要受折磨。有些事情发生多了就会成为习惯,而习惯会烙刻人的灵魂,久了久了,即便我不再存在,你看着他也会想起我。

许常怀将许常稚拢在怀里,以保护者的姿态。他明明说着可惜,说着其实哥哥也不愿意你受这样的苦,可语气是愉悦的。他说许常稚,这是你的选择,你也可以不再这么选择。

许常稚恍然,似乎听明白了。“哥哥。”他垂下头,看着因为束缚而变得淤青的手腕:“我不要再想他。”

于是胜利又一次向许常怀倾斜。

幼鸢天资愚钝,所以即便答应也要教一次二次三次。许常怀将自己的玉佩给许常稚,在他的额头上留下安抚的亲吻。囡囡可以只记得我,他亲切地说,教许常稚吞下过熟的石榴。

“你一直这样就好了。”厢房里,许常怀再一次重复了相同的惩戒,他理着呜咽找他安慰的许常稚濡湿的发,重新将那块玉佩戴好。

许常稚也是他的天下,许常怀知道。

为此他可以赐给他权柄。

春至,北境尚未化冰。

杨将军操练完兵是将近午时。天色碧蓝,拿枪的身体泛热,他随意抹去发鬓处滚滚落下的汗珠,把它们甩在了有着斑驳痕迹的地板上。

将领立在高台,入目是一大片黑黑压压的士兵头颅,他极目远眺,白雪覆盖住的大地寂静,如死般没有没有生机。突兀间,一匹暗棕色的马从远方向营地疾驰,沉地的雪被撞碎重新浮空,又随着马蹄的离去重重坠下。马背上的男人穿了一身黑色骑装,整个人的神色隐匿在头戴着的温暖的毛皮之下,他背后箭簇少了两根,想必在哪处和被拉起的弯弓一道刺穿了胡人的血肉。

这使得杨将军想起被改过的歌谣。

[既见修罗,云胡不喜。]

北境在冬季横生出一只猎犬,攀咬小股骚扰边境的胡民,他手段狠厉又擅长攻心,王庭派出的精兵无一返还。十几场血腥的交锋后,他们知道这位即便身受重伤也能干脆利落地砍下敌人头颅的青年是独狼而非猎犬。

顾拙。杨将军持疑,身上的汗失去热气,变成凉且腻烦的一滩:这家伙又单枪匹马地搞了什么?

大地没有响动,好在多了些嗡嗡风声,北境春晚,它尚有冬日的力气,刮在人脸上依旧生疼。他看着渐近的青年,想到暂住城郭的那尊大佛,没忍住啐了一口:“这死老太监什么时候回皇城?”

天子近侍远赴千里颁布圣旨,此等行为几十年只这一次。杨将军心惶,唯恐他手下的兵受帝王猜忌,待他矜矜业业阿谀、将这从帝都来的家伙奉为上宾后才得到对方一张舒展的笑颜。“杂家不司监军之职。”坐着的崔公公理了理下袍,不说要打道回府。“军械案之重大。”他如同毒勾的眼神似有若无地落在所有官员的身上,“所以圣上让杂家多留些心。”

得了圣旨的顾拙坐在下位,一张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杨将军同情过顾拙。

这个年轻人坐着破败的马车来,身边只一位不会说话的奴仆,他发着高热,满是污垢的锦衣上血迹斑斑。军医检查后发现他琵琶骨上有四个创口极深的大洞,一边已经严重化脓。“死生由命。”那位哑仆将顾翡隐交代给他的话写给杨将军看,平凡的脸上不显怜悯。当时的杨将军没有深究同窗对亲生子的无情,只想到北境的军饷曾在顾拙的言谈间间接受益,思虑片刻后他沉声挽救:“既然已在我麾下,死活应由我定夺。”

随行的哑仆接到指令后点头,熟练地拿起笔开出药方,他请求杨将军在军队边缘搭建一个住所,并谢绝加一位小兵的提议。世家子的秘密多牵扯天潢贵胄,顾拙那张昏迷的嘴巴里吐出一个沈姓,来日就会有无辜性命被无故消去。

将军明白,所以他没有反对哑仆;但将军为一军之长,他要对自己手下的人命负责,于是杨将军只身赴账。

他所料不错,更确确实实听到了一个名姓。

杨将军心中惊涛骇浪,转眼回去只想掐死当初做决定的自己。若那份自昏迷中说出来的言语是眼前这个重病青年对其中一位皇子的忠心,无论谁他都做好了接受并应对的准备,但并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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