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匹漂亮的黑色小马,母马看看累极,回头瞧了一眼自己的孩子,便昏睡了过去。小马倒是很健壮,才生下来,不一会儿便能抬起头来,熙宁将它抱到一边烤火,将它身上的人粘膜和濡湿都烤了去。
这样的天气,若不及时给小马身上处理干净便会受寒,小马便很难存活下来。
待熙宁将身边之事处理完全,赵侯同万三已经悄悄离开了。
她用稻草将身上血污草草清理了下,又将剩余事情交代给了马棚管理的小吏,便打算自伙房提一小桶水回去擦洗身上。
熙宁刚刚迈出伙房大门,便恰巧碰到此时原本已该休息之人。
赵侯上前将水桶提了过来,“我前后找不到人烧水,你倒是机灵。”
熙宁给他解释,伙房这种地方,赵侯恐怕一辈子都来不了几次,“是熄火之后的余温烧得水,不过没有烧开,不至于冰凉,擦洗身上是足够的。”
赵侯听了点点头,同她一起进了熙宁的营帐。
他对这里倒是熟悉,随意找了个地方落座,又寻了只木盆,自动自发的先烫起脚来。他是上司,熙宁自然不敢多说什么,用他剩下的半桶水,先将皮肤上沾染到的血迹清洗了一番。
一边清洗,一边又向赵侯讨教问题。
这时候正是千载难逢的请教时机。熙宁实在算是个用心的学生,若有机会,便要将疑惑之处都问个清楚。
“三爷今日说,因庶人搬至城中之事,有人还在闹事。这事本就难免,侯爷当日废除国庶之别后,为何不将庶人仍旧置于原处,原处本就有房有屋,如今挪到城中,还要拨款到城中重立屋舍,不是更耗费钱财么。况且,易与城里国人冲突,反倒不好治理,不知侯爷的用意何在?”
赵侯听她疑惑,并不觉得惊奇,万三今日也有此一问,“若是不迁地别居同原国人打散混在一起,那破除国人和庶人之别便是一句空话,国人依旧是国人,庶人依旧会被国人瞧不起,就是要将他们放到一片屋檐下生活。一年两年或许还瞧不到什么深刻的改变,倘若再过十年八年之后再来看,那时才真正分不出你我了。且庶人放到国人中间也有监视之意,他们如今仍有二心,我们倒可以好好利用起这段别扭的情绪,防止国人依靠往日积攒下的权势遗产在我眼皮子底下生事。”
熙宁确实未料到原本看着伤财的举动,背后还有如此深意。
赵侯刚一来到此地,便狠狠的打压了原国人,又将城中土地上大片从前未开垦的荒地征用起来盖房盖屋。
下层百姓们的屋子修得并没有那么讲究,同营中的马棚一般,用土墙建成了土屋,再封上顶便可以暂时住进去御寒了。熙宁原本以为要异地而居,庶人未必会主动搬离,后来听小孩提起,众人生怕留在原居之人仍为庶人,反倒热火朝天的向城里赶。
再有从前逃难到南北两地的两拨人,有消息灵通者已经从外地逃回清水河,也同原本留在当地的庶人一道,头一批住进了城中。
“三爷说今日有人闹事,生了何事?”
说起这事赵侯这才轻蹙了蹙眉头,“国人纠结在一起反对庶人进城,直说荒地是私人土地,却又拿不出地契只说有口头之凭。两边就此冲突起来,打死了一个领头的国人。”
赵侯接过熙宁递来的帕子擦着脚,“此人是当地一个贵族,在国人之中有些声望。原本部分国人虽心中不满庶人进城,倒也并未提出反对的行动,如今瞧着这人没了命,便自发聚集在一起。在府衙前示威,要府衙交出庶人打人者。”
“那可交出了打人的庶人。”
赵侯说没有,“原本就是他们将几个庶人的组织者先绑了起来,要给庶人一个下马威,在这时候对庶人动用私刑,实在胆大妄为。可巧不知是哪头不长眼的人,一棍子敲到了他的头上,叫此人当场毙命,说不好究竟是死于谁之手。这时候又要让庶人将他们刚开始绑走的那几人交出来,县令如何能够同意,这群人便越发闹了起来。你一日未离营恐怕不知,这群人已经堵到了府衙门口,严重扰乱了府衙公办。”
这可真是一笔烂账,不知明日赵侯要用何手段去解决这事情。常言道强龙难压地头蛇,可赵军精锐还在营里,这群地头蛇果真如此没有眼色么?
第二日晴空万里,没了前一日的狂风暴雨,走在路上仍能闻到新鲜的泥土的味道。
熙宁就这风雨一夜好眠,休息好后早早起身,要到马棚处瞧瞧昨天生产的母马。步至营门口,却见几个脸生的在外张头张脑,似乎在向营内探查。
军营重地,谁人有这样大的胆子,跑到这里偷看,十足是自寻死路。
门口的唐六可不这么想。
他看着营门口描着的几个巨大的字体:军营重地,不可擅入,违者死。
昨日死的那位国人组织者正是他的兄弟。
唐家在清水河县颇有名望,靠做打手起家,一家皆是浑身匪气。一向只有他们从别人那里得利,没有自己割肉给人放血的道理。
他在营门前叫骂着,“叫你们为首的出来给我们交代,我兄弟死在了刁民的手里,就是被你们这群赵人所纵。”
“南地来的蛮子果然是不懂礼义,没有廉耻。高贵和低贱不分,连血统之事都可玷污,还说是什么忠义之师,不过是吹牛放屁一群野蛮人罢了。”
唐六一手叉着腰, 一手指着营门叫骂。
随他来得大概有二十人,昨日到府衙讨说法,其实不过是给县令一点压力瞧瞧。偏偏这县令是个窝囊的, 这件事叫他和成了稀泥,哪一边也不敢得罪。
这可不行!
他那倒霉蛋兄弟的血得用这群庶人的头来祭, 有一个算一个,昨天他们绑好得人一个都逃不掉。
昨天听那县令说,是赵人下了死命令,一个庶人都不能伤到。
不能伤庶人,国人就要被骑到头上了。他兄弟死了没个说法,庶人倒是能不破油皮儿, 天王老子来也没有这样的道理。
他特地一大早就来堵人,若论闹事,清水河县他说第二没人敢论第一。
军营怕什么, 燕君老儿的营地他也待过, 里面的人除了弄不来女人, 吃喝赌哪个不沾。赵军在燕军驻扎过得地方原地扎寨,壳子还是那个壳子, 换了芯子能有什么大区别?
他在外高声吼叫还嫌不足,要跳起来朝军营大门上吐口水。
他瞧昨日那县令的模样, 胆小怯懦,生怕坏了赵人的好事,再叫他丢了乌纱帽,做事畏首畏尾, 连庶人犯事的人都不敢捉来。
县令怕他们, 自己可不怕。这回他就亲自跑到赵人面前造一造势,也得让他赵侯知道他们清水河县不是那么好改朝换代的。
他这头叫骂着, 再骂就要骂到赵侯头上。突然见军营的营门大开,几个手握军棍的戍守从里列作两队,步调一致的阔步走了出来。
这群人个个全副武装,身材魁梧有力,同燕军那群瘦若红柳棍一样的鸟人可不一样。
唐六心里稍稍打了个突。
可稍后他又挺起了腰杆。
自家死了人的,就是这个天杀的赵侯,既然不敢让庶人因受伤生事极尽安抚,必然是想风平浪静的将此事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