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34号强热带风暴加强为台风级……早上八点钟位于我国…东偏南方向……中心附近最大风力十二级……预计强度逐渐增强,并于今天夜间在…”
顾棠把自己跑走的神思重新拉回来的时候,电视画面正转到台风预计登录的广府当地。他捧起自己的杯子,机械地嚼着草莓。外面天色已经阴下来:来明州也有五六年了,这里虽然沿海,好在不常为夏季台风的重点受害范围。这会儿铅云乌黑,一看就是雷雨预定,只有快递才不等人。
拆开的包装袋里透出来一片白底的粉草莓…好像还带点嫩紫色的花。好家伙,这种萌系?脑子里刚冒出这个念头,手里扯出来的颜色却是沉郁的,花纹也稳重起来。他理所当然地抱着进了房间:刚好赶上今天铺床。是谁说过不用洗?顾棠稍微一顿……店家吧。
迎面而来的喻渡还戴着眼镜,手里莫名其妙有本书。匆忙越过他的顾棠只能看见字最大的章回名:第三十一回,撕扇作千金一笑。顾棠钻进屋子,抱着换完的床被又出来,懵懵地塞进洗衣机。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喊喻渡:“我有一想。或者等一个夏日,咱们去个哪里?”顾棠自己还没想通为什么要出门,对方倒接了去:“既说夏日,只得选个凉快的:太行,玉门,再或者——”他听喻渡拖长了音,人笑眯眯瞧了过来,“渤,海。”
手里的书本「啪」地一声扣上桌面,喻渡站了起来,不知何时挂在一边的疆域图哗啦啦展开:“若是从钱塘乘舟,刚好见一见断桥,只是夏日没有冬日好。柳蒲,西陵渡都是相宜。不然就是江都,瓜州渡或者扬子津。那里多的是去新罗的船。”喻渡语速飞快的计划,指尖自淮扬往上划至龙泉府。
那本书无人关注,红艳艳扣在桌面,顾棠盯着上面《石头记》三个字发呆。耳边喻渡的声音又笑:“既过这里,定要尝一尝苏菜。「清淮八十里,临流半酒家。」桂鱼,鳝丝,碎金银,葵花斩肉,俱为上品。又或者北辰坊,全羊席——就是未必好。「万商日落船交尾,一市春风酒并垆。」你原是内行,这里供应的无非往来客商,只怕没有北地正宗。”
顾棠撑着脑袋,看喻渡说的神采飞扬:“如若真要吃,不如就是远些:沿河北上,浮云楼,太白先生也颇爱的。浮云楼,我倒能再喊一个。原籍是明州的,十来年前,到华亭来学艺。淮扬商埠林立,闻说此君颇赚了些钱。去岁成的婚罢,也有三两年未见了。”
“你倒如此熟?”
“自然了,我是南方人。”
“苗疆,怕不是西南?”
“家在东南。”
顾棠上下将人打量一番:斯斯文文,清淡爱甜,虫豸椒辣敬谢不敏,不是西南是东南——也有道理。再者,喻渡确实比自己矮一点儿。他一直以为是鞋的缘故,想想也有一种可能,比如说喻渡原本就不高。
他想了想,似乎接下来就该轮自己了。顾棠自问腼腆,因而扯了张纸想起菜色来。喻渡已收了图,凑到身边看他写。顾棠余光一瞥,喻渡果然叉着腰,一副高谈阔论的样子:“这个却不好。你是知我的,再不碰什么拉杂重味……鹅也不好,本没吃过的……再就,闻说新罗地近。自然,菹就罢了。羊肉胡饼,槐叶冷淘之类,应有上好的罢……”
如是而行,满纸词字不过划去十之一二。顾棠盘算半晌,只得又说:“若这样,便自龙泉再去东京,那里与新罗更近——如此,前后约摸一旬罢?”喻渡先是点头,后又问:“龙泉自然两日,东京又一日,怎么一旬?”
顾棠正要答复,忽而嘴里发干。喻渡极顺手递过一杯茶,触手温和,想象也是入口回甘,说的却风马牛不相及:
“温而不沸,自然细水长流。”
窗外的雨幕迅速闪过一道极亮的雷电。
时间凝固在此刻,顾棠手里的笔掉落。
为什么最初的一整盒草莓通通食之无味?为什么手机上有个绿檀葫芦?为什么他想不起来记忆里更年少的自己?为什么他会觉得每个夏天,喻渡一定在家?
为什么雷雨始终不停?
因为快递的货不对板,因为这盒无辜的草莓实际上一开始就退回去了。因为葫芦是喻渡和床被一起给他的。因为故事其实开始于五年之前:十九岁的顾棠与二十二岁的喻渡,抱月斋三楼,千里醉。因为喻渡每年都放暑假。
江南正逢盛夏,顾棠还在梦中。
长时间的封锁生活结束,学校也不再大面积使用网络授课之后,顾棠以为自己应该很难看见这种场景了。以至于这会儿他从姑且驻足,渐渐地变成喝杯水再走,又到干脆不走了。他在地毯上跪坐,托着下巴盯着喻渡——对方面对着摄像头,用词带着三分戏剧化的夸张:“所以我们是……哎,对了……非常好。”
太阳往西偏了偏,喻渡终于说完最后一句。半掉不掉的眼镜被他推回原处,笔记本的金属外壳关下来的时候反射出一道漂亮的弧光。顾棠枕在自己手臂上,歪着头看他:“……喻老师,也教教我呀?”
“…医用酒精的百分含量?”这种戏码,必然需要双方配合。但眼前这个人——进入角色未免是太快了:“百分之……唔,八十五!”顾棠伸出手去,腕子跟着对方拉起来的动作翻转,金丝眼镜那边的喻渡笑了:“七十五。”
「啪」的一声脆响,向上的掌心加了热度。
顾棠感觉自己的脸也跟着烧起来,枕着的脑袋挪了挪位置,还是不自在:“啊……”喻渡正要收起书,夕阳余晖映在他那件格外正派的衬衫上,肩膀边上眼镜的装饰链亮闪闪的。
“阿渡……”
他「嗯?」了一声,转而凑近,喻渡挽高的手臂顺势压在趴着的顾棠背上,笑声透过躯体传过来:“干嘛?”话虽这么说人却重新坐了回来,经过顾棠身边,还拿毛茸茸的拖鞋头踢了踢他的膝盖,“坐没坐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