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的最开始,他是众人艳羡称赞不可多得的青年俊才,年纪轻轻便连中小三元,远近闻名。
可一眨眼,世界就黑了。围在他身边的人不见了,阿父和阿爹也不见了,两口薄棺并排摆在他眼前,耳边是粗滥刺耳的丧乐。脑子变得混沌,意识变得昏沉,任凭他人如何打骂,他说不出一句话,也哭不出一个声。
好冷、好饿……他浑浑噩噩地度日,如提线木偶般干着最脏、最累的活,可还是吃不饱。
该去哪?能去哪?他不知道,只能凭着本能走走停停。
熟悉的树下,熟悉的院子,好似以前许多时候,他都是站在这里,静静看向里头那个熟悉的人。
那人将他拉进来了。灶火很暖和,肉和馒头很香,他许久没有这么饱过了。
他舍不得离开,头一次,害怕一个人,孤独寒冷地熬。
多想那人永远陪着自己。
最终,他那天还是走了。但从那以后,那人经常来寻自己。
他好高兴。他的眼前好像又有了光,很耀眼、很温暖,和那人笑起来时一样,喊他“裴大哥”。
可这般美好的人却被欺负了。
他挡在了前面,不允许其他人上前。但被赶出去后,好多人嘲笑、打骂他,都说是他害了那个人。
不是的,他没有。他痛苦地想解释,可没人听,连那个人都再也没有出现在他的面前。
或许,是真的厌了他。
他又成了无处可归之人。
雨下了很久,他漫无目的地晃悠,拖着一身伤累,不知不觉又回到了那个不属于他的家。
他无意中听到,他们的谋划。
他想去告诉那个人,却被发现了,用尽力气跑也没逃过。
雨水很冷,他的头好痛,也好困。
但是不行,他不能睡,他要去见他。
醒来……必须醒来!
……
屋内,烛火昏黄,男人躺在干净整洁的床上,脑袋缠着厚厚的白布,猝然睁开眼,眸底一片清明。
外间隐约有人在说话,裴风平复着极快的心跳,抹了把脖子上渗出的虚汗,定了定神,仔细辩听。
“阿父、阿娘,我是认真的,我希望你们也能认真考虑。”
少年清凌凌的嗓音透过帘子传了过来,如一口清澈甘泉缓缓灌入,瞬间抚平了人内心所有焦躁。
是谢语竹。
裴风怔住,喜悦、激动、畏怯一瞬涌上心头,繁复交织。
但没时间留给他犹豫,他必须马上将裴虔和胡翠燕的阴谋告知对方。
裴风一手拉住被子,将要扯开起身,这时,小哥儿的话声又响起,若是细听,还能觉察到隐含其间的丝丝羞赧。
“我想招裴风入赘,我要让他做我的夫君。”
裴风蓦地僵住,抓着被子的左手悬停在半空,漆黑的眸缓慢瞪大,宛如一尊石像巍然不动,微微颤抖的手指却昭示他此刻无法平静的内心。
入赘?夫君?是他听错了吗?他昏过去多久?中间错过多少重要的事?
一抹绯红从耳根处悄悄蔓延开,裴风不自觉屏住呼吸,好似声音大点,就会从这场美梦中惊醒。
隔了好一会儿,他听到谢语竹的父亲、他曾经的恩师谢文青不敢置信地问:“我儿,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还有李玉素同样问道:“宝儿,你是不是跟爹娘开玩笑的?这、这婚姻大事,可不兴乱讲的!”
谢语竹有点不太高兴,嘴巴撅起:“我才没乱讲呢。我都说了,我是认真的,你们怎么这副反应?”
外头感觉都快吵起来了,谢文青激动道:“那不然呢,你说说我们该是什么反应?竹哥儿啊,要是脑子没摔坏前的裴风,别说等你提要求,你爹我早就舍出这张老脸给你定下这门婚事了,否则也轮不到裴虔那宵小之徒。可现在的裴风,是个傻子啊,他连自己都照顾不好,大雨天地晕倒在我们家门口,还流了那么多血,我和你娘怎么放心把你交给他?”
李玉素赶紧劝道:“是啊宝儿,你爹话糙理不糙,裴风是个好后生,可是这脑袋不灵清,没法过跟正常人一样过日子啊!”
谢语竹连着被否定,不服气地反驳:“你们这都是偏见,谁说傻子就不能过日子、不能照顾我了?裴风虽然是个傻的,但是吃苦耐劳、任劳任怨,裴家的脏活累活不都是他干的?要我说,这十里八乡的,?就没有比他更勤快的人了!”
“他还寡言少语、只干不说,真要成亲了,还不是乖乖听我的,我说东他绝不会往西,这不比那些满腹算计咱家家产的男人强?还有这次裴家闹事时,也都是他挡在我前面护着我,裴虔他娘才没有伤到我。”
“而且裴风人高马大、身强体壮的,脑袋也是后来摔坏的,以前多会读书的一个人呀,以后我和他生出来的孩子肯定也是健康又聪明嘛……”
谢语竹跟竹筒倒豆子似的,一条条例证裴风的好,说到最后自己先没了声,低头羞着个大红脸。
一帘之隔的裴风也没泰然到哪去。他对变傻的自己有清晰的认知,没觉得师父师娘的话有何冒犯,可小哥儿的真情剖白出乎他的意料。
尤其是最后说生孩子什么的……无措的赧意在麦色的面皮上烘出两团怪异的红,手心的汗浸湿了紧抓着的被褥,心脏“扑通扑通”地快速跳动,剧烈得好似要从胸腔里跑出来,跑到小哥儿面前大声喊:“生!生了跟你姓,名字我们一块取!”
李玉素不吭声了,想起白日下午谢语竹说起的招赘条件,惊觉可不就差点指名道姓说是裴风?
而谢文青一通听下来,比起震惊于自家小哥儿一心为外男辩护这件事,他的重点放在谢语竹搬出的一堆理由上,咂舌道:“竹哥儿,你这到底是招赘婿还是招长工啊?”
这还没成亲呢,就指着人要听话会做活还不允许反抗,没见过这么霸道刁蛮的小哥儿。
可一想到这性子也是自己宠出来的,谢文青沉默了。昔日前途风光的学生后半生围着夫郎在农舍里打转,心中虽有遗憾,但对于双亲皆逝、被裴老四一家苛待的裴风来说,未必不是最好的归宿。
而且他不得不认同,谢语竹说得很有道理。小哥儿现在说亲难了,若是要招赘,最怕引狼入室,找个听话无二心的傻子就省了这条后顾之忧。人心都是偏的,谢文青自是以儿子为先,再说了,小哥儿霸道刁蛮顶多是耍耍小性子,裴风一个大男人哪能真受什么委屈,他还觉得自己的宝贝哥儿找了个傻子夫君才是委屈呢!
谢文青手指在桌面上点了良久,沉声道:“竹哥儿,你可想好了,不是说气话。”
谢语竹挺直腰板,黑亮的杏眸睁得圆圆的,神色认真,语气坚定:“嗯,我想好了,绝不是一时赌气之举。”
“行吧,那先这么定了。”谢文青挥挥手,叹道:“等裴风醒了,问问他什么意见。”
这话说的,李玉素都觉得丈夫在为难人:“那孩子自从脑袋坏了后,一棍子下去憋不出两个字来,能有什么意见?”
谢文青摇头道:“走过场也得问。君子行事,无愧于天、无愧于心。”
李玉素好笑道:“那敢问这位君子,要是你的好学生不愿意入赘咱家,你打算怎么办?”
“这……”谢文青脸色一凝,捻着胡须慢慢思索,显然没想到这个可能。
“他还能有什么不愿意!”谢语竹见父亲不说话,急了,腾地站起,随即意识到喊声太大,会吵醒帘子后的人,又慢吞吞地坐了下来。
他双手抱臂,下巴抬起,眼尾微微上翘,明丽娇艳的脸蛋上满是骄傲的倔强:“我貌美聪慧、勤劳能干,哪里配不上他?他在裴家吃不上饭的时候都是我在接济,这次也是,要不是我,他连命都没了,说一句我是他的救命恩人不过分吧?他裴风也是读过书的人,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他凭什么不愿意?”
谢语竹越想越觉得裴风甚合他心意,比当初跟裴虔定亲时满意多了。
谢家夫妻:“……”
要不是小哥儿生得年轻漂亮,这副架势简直活脱脱强抢民男的恶霸。
“好啦,时间不早了,阿父阿娘你们快回屋休息吧,这儿有我守着。”谢恶霸后知后觉说出了多么嚣张的话,不自在地开始赶人。
夫妻俩相视一笑,心里门清儿小哥儿是害羞了,手挽着手回隔壁去,不在这给人添堵。
等父母走了,谢语竹才松了口气,反思刚才他是不是有些得意忘形了。可仔细一想,他说的没错呀,裴风可不就是欠他一条命吗?顿时又有了底气。
里间,裴风听到谢家夫妻离开的动静,没想好自己该不该出声喊人。正犹豫着,帘子一掀,谢语竹走了进来。
见到醒来坐在床上的裴风,谢语竹快步走向床前,惊喜道:“裴大哥,你醒啦?”
这样乖巧的可人儿,谁能想到这和片刻前在外头不害臊地大放厥词的小哥儿是同一个人呢?
但裴风没空思考那么多,两颗漆黑的眼珠子像是黏在了小哥儿身上,一瞬不瞬地盯着。
这是谢语竹今天换的第三身衣裳,前头水蓝色的那身在把裴风从雨里拖回来后也湿透了。临近深夜睡觉时候,他图简便换了一身藕荷色的寝衣,外面随意套了件青白色的薄衫,柔顺乌黑的长发披散在脑后,宛如绿叶丛中待放的花苞,沾上了夏夜的湿露,娇嫩水灵。
按理来说,这样私密的装扮不该面见外男,未婚夫也不妥,但谢语竹想着裴风是个傻子,对情事理应一窍不通,便不在意这些虚礼。
因此,他想不到裴风此刻的失神是因为早已看呆了心上人的美貌,只当他又是如往常一样,呆呆傻傻不爱言语。
为了安抚伤者,谢语竹坐到床边后,倾身向前,特意离他近了些,温柔说道:“裴大哥,你受了伤,晕倒在我家门前,是我救了你,现在是在我家里,你不要害怕。”
一句话,既解释了裴风出现在谢家的原因,又暗悄悄透露他是裴风的救命恩人,多少含了点挟恩图报的意思,让裴风心里有点数,别等会不知好歹地拒婚。
裴风倏地垂下了眸,依旧没有回答。
一是他突然想明白,依目前的情形,最好还是不要立马说出自己已经恢复清醒的事实,要不然明摆着告诉谢家人他刚才听到了他们一家三口的所有谈话,虽然他作为被议论的当事人并不介意,但偷听始终非君子所为。
二是出于自己的私心,单纯天真的小哥儿把他当傻子,所以处处不设防,如果他是个正常人,谢语竹肯定会对他生出戒心,至少不会再像现在这样,两人离得那么近。
而他很清楚,如果再继续直视谢语竹,他灼热露骨的眼神、急促不稳的呼吸、还有“咚咚”巨响的心跳,都会将他出卖得一干二净。
裴风在心里快速盘算着,紧张得手指快把被子揪出一个窟窿。一股淡淡的甜香钻进他的鼻腔,是谢语竹最近常用来酿甜酒的青梅的味道。
他没忍住,抬眸看了一眼,视线在与那双圆润明亮的杏眼对上的刹那,又快速收了回去。
谢语竹没看懂他这副罕见忸怩的样子是为什么,猜测道:“裴大哥,你是不是饿了?”
说着,他准备去厨房下碗面,可一起身,惊诧发现裴风脑袋上缠着的白布渗出血了。
奇怪,他明明有好好上药的,难道是伤势太严重了?
谢语竹赶忙叮嘱:“裴大哥,你别乱动,你头上的伤口出血了,我重新给你包扎下。”
裴风确实没乱动,但不是因为单纯听话,而是因为谢语竹半跪在床边突然靠了过来,两人相距咫尺,他甚至能清楚感受到小哥儿身上传过来的热气,嗅到的青梅甜香也更加浓郁了。
“裴大哥,你头稍微抬起一点。”
裴风照做了,眼睛也不由跟着向前瞟去。随着身前人的动作,本就松散的寝衣领口又敞开了些,颈间雪白的肌肤和若隐若现的锁骨猝不及防闯入他的眼帘。
头顶传来谢语竹的惊呼:“啊呀,裴大哥,你头上的血怎么止不住呀?”
谢语竹焦急地快速擦拭,可血迹越擦越多,他不得不探身查看裴风后脑勺的伤口。
裴风呼吸一滞,鼻尖距离那片香甜的柔腻不过分毫。
浑身气血翻涌,他的伤口怎么不会血流不止?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的裴风痛苦又喜悦地闭上眼,心里不停默念“非礼勿视”,可脑子里全是晃眼的白,气得他在心底怒骂:裴风啊裴风,枉你读了千百卷圣贤书,怎能有如此龌龊想法?
可下一瞬,他又把自己说服了:想了又怎样?他已经是谢语竹的夫君了?,以后不光能想,还能做呢。
正人君子裴风脑内天人交战,喉结艰难地滚动着,庆幸有被子遮挡,才没让人发现自己身体的异常。
一顿手忙脚乱,谢语竹总算替裴风重新包扎好了伤口,累得出了一脑门的汗。他抬手擦了擦,坐回床边想歇会儿,发现身边的傻子低着头,侧脸红得不正常。
“裴大哥,你脸好红呀。”谢语竹凑近观察,突然想到一个严重的问题:“你该不会是发烧了吧?”
很有可能,受了伤还在雨地躺了那么久,谢语竹又紧张起来,想试下他额头的温度,可他脑袋上缠着白布,这法子没用。
谢语竹站起来,拢了拢外衫,急着向外走:“你等着,我去给你喊郎中。”
天色已晚,且雨后地面泥泞难行,裴风已经劳累谢语竹许久,又怎敢放心让他一个小哥儿半夜出门找郎中。
心急之下,清楚自己脸红是怎么回事儿的裴风不敢再装下去,一手拉住谢语竹的手腕,叫停道:“不用找郎中,我无事的。”
谢语竹下意识回头反驳道:“怎么不用,你的脸红得都要烧起来了……”
蓦然,他停顿住,红唇微张,杏眼圆瞪。
他看到裴风羞赧的神情和躲闪的目光,绝不是一个傻子该有的反应。
一个离奇但又合理的猜想浮上心头,谢语竹说不上好还是不好,也说不清是否想让猜想成真,嗓音有些发紧。
“裴大哥,你是不是恢复清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