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开庭,天气仍然不好。
我起了个大早,在约定的时间前到达了法院。
出于对受害人的保护,媒体虽然允许报道这起案件,但不得公开莫秋和我的姓名长相。无论外界做出多少揣测,线上新媒体还是线下纸媒,莫秋都只能以“莫姓男子”代称,我也只是“陆姓男子”。因此只要不看网上那些恶意中伤,对我的生活影响其实不大。
倒是莫秋,上次开庭后,不知道是哪家无良媒体还是旁听的罗铮云粉丝泄露了他的职业信息,导致网上出现一大波扬言要人肉他的人。
后来也真人肉了,但人肉错了,把另一名无辜插画师卷入进来,不分青红皂白网暴了一番。一时粉黑大战,血雨腥风,将网上搅得乌烟瘴气,关停无数帐号。
这些都是沈小石告诉我的,还说自己也参与了这场世纪大战,与脑残粉酣战三百回合最终杀得他们片甲不留。
我当笑话听了,也不知真假,反正应该是挺热闹的。
虽然已是第二次庭审,莫秋还是很紧张,从站在法庭外开始就止不住地发抖。我拍了拍他肩膀,本想让他放松些,他却被我吓得一哆嗦,跟隻严重应激的兔子似的。
入场时,罗铮云一行在我们前面,鉴于莫秋心理素质不太行,我和孟璇君下意识地将他护在了身后,让他避免直面罗铮云。
“那是他们这次的新律师,汪显。”孟璇君抬抬下巴,示意我去看站在罗铮云身后的中年男子。
对方四十多岁的样子,蓄着精心打理的络腮胡,身板笔挺,着一身银灰西服,胸前口袋露出一方红色的三角帕巾。鬓角的白霜并没有让他显老,反而增加了他成熟知性的韵味。比起上庭,倒更像是来参加晚宴的。
孟璇君道:“他可是老油条,不好对付,你要做好心理准备。他可能会就你与莫秋的关系提问,并且利用你有案底这点来质疑你的可信度。”
这就是盛珉鸥嘴里的王牌之一了。
我对孟璇君点了点头道:“我明白的。”
易大壮这次总算抽到了旁听券,入场时我一眼便看到了他,从而也看到了坐在第二排的盛珉鸥与吴伊。
三人的目光同时聚焦到我身上,而我只是看着盛珉鸥,衝他眨了下眼。
盛珉鸥几不可查地蹙了蹙眉,视线并无留恋地移到了别处。
庭审开始,起誓后,孟璇君让我陈述了案发当日的大致情况,以及在会所时罗铮云对我的所作所为。
我毫无保留地将那天发生的事全部吐露,包括拍摄视频的动机,以及与莫秋的老同学关系。
到交叉询问阶段,汪显果然如孟璇君所料,在我的诚信方面做起文章。
“陆先生,这里有一份你十六岁时的犯罪记录,你坐过牢。”
“是。”
“能告诉大家你是因为什么罪名坐牢的吗?”
“故意杀人。”
他背着手,脸上是独属于精英阶层的傲慢微笑,好像一切尽在掌握,自信能够解决任何挡路的小石子。
“你在法庭上发过誓不能说谎,现在我问你一个问题,请你如实回答我好吗?”
我点点头:“可以。”
“你为自己的行为后悔过吗?”
我一怔,没想到还能这么玩。
孟璇君立时反对,称这个问题与本案无关。
法官看向汪显。
他马上解释:“这个问题只是为了确认陆先生看待犯罪的态度,以及他自己是否身处在一个大众认可的道德层面里。”
法官想了——一下,表示反对无效,让我回答这个问题。
我坐在证人席上,面对旁听席与陪审团,恍惚中好像回到了十年前。
这位汪律师,难道调阅了我的庭审记录吗?当年在法庭上,那名承办我案件的检察官,也问过我同样的问题。
“你有后悔过自己的行为吗?”
当时我是怎么回答的来着?
我望着旁听席上的盛珉鸥,与他遥遥对视,复杂又苦涩的心绪纠缠着我,让我一遍遍自问:“后悔吗?后悔吗?你后悔吗?”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没有人催促我。
“不,我永远不会后悔。” 反应过来时,我已经用着所有人都能听到的音量,回答了检察官的问题。
那时候真的非常倔强,一身的臭毛病,桀骜难驯,冥顽不灵。明明可以换个没那么强硬的回答,偏不,就是要让所有人知道,我做过的事,便永远不后悔。
现在,我坐在证人席,盛珉鸥坐在旁听席,一切与当年完美重合。时光仿佛倒错,岁月宛如停滞。
我再一次望向他,回答与当年同样的问题。而他也如当年那般平静冷漠地注视着我,似乎并不为我的任何回答所动摇。
我为造成的痛苦而沮丧,为不定的将来而怅惘,为触犯了法律而感到万分抱歉。
但你要问我有没有后悔……
“没有,我从不后悔。”我将视线转向穿得花枝招展的中年律师。
我不会后悔为盛珉鸥做的任何事,哪怕一分钟,一秒钟,也不会。
你可以说我死性不改,我的确就是死性不改。
场上众人无不为我的回答感到震惊,旁听席开始交头接耳,法官敲了敲法锤,示意安静,并请法警维持秩序。
孟璇君豁然站起,急急对法官道:“请允许我申请暂时休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