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这次的结果却完全超出他的预期。无论他的提问得多么完美,她的回答多么坦诚、详尽,一到关键的地方,锁链就会斩断。
比如她会讲q0113很厉害,但是究竟如何厉害,有什么特殊本领,她也讲不出什么具体的东西。再比如她会说实验室人很多,构造复杂,但是具体有什么样的人,她通通不认识,里面每天都在做什么样的工作,她也一概不知。
马再甫甚至怀疑她脑子坏掉了,出现幻觉了。她一会儿讲q0113是好多人,有无数只,一会儿说它不是人。
他最关心的——那个阳台上凭空出现的绿眼睛男孩,她也讲不清楚。刚承认了那就是q0113,又说它天天粘在屋顶上,是一块透明胶。
马再甫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他一直明白对审讯者来讲最难的是辨别嫌犯供词的真假。他见过太多受审的人,精神崩溃后连自己没做过的事都认,他认为简韶就是这种情况。当然,还有另一种他最不想面对的情况,就是简韶反审讯能力极强,之前的反应欺骗都在欺骗他。
马再甫用野鹰般的锐眼死死盯着她,马再甫沉声,让下属给她上了测谎仪。
问话再度从头开始。
简韶已经很累了,眼皮重重垂着,快要和下睫毛黏在一起,喉咙嘶嘶冒着皲裂的火。她怀疑墙外的时间已经过去了好几天,可是房内的时间凝固如斯。
简韶的大脑已经不再思考,他问一句,她便挤出几个字,作为回答。
我不知道,不清楚,真的不知道……说到最后,她如同患上了失语症,已经不懂这几个字是什么意思了,只能哦哦啊啊地胡乱应声。
马再甫从稳操胜券到逐渐焦灼到气急败坏,恨不得亲自把她的脑壳撬开,看看她每天到底在做什么想什么。
马再甫无法理解,一个人怎么能什么都没了解清楚,就加入一场危险的实验。一个人怎么能和男友在一起那么久,却连表皮的东西都不知道?
简韶注视着他复杂的目光,慢吞吞地想,可能在他眼里,她是不折不扣的脑子有病吧。
神经兮兮的笑声突然划破死一般的寂静。
一旁记录的书记员禁不住起了鸡皮疙瘩。
马再甫定睛看去,找了半天,发现声音的源头来自于面无表情的简韶。
她又干干的笑了两声,连嘴巴都没有动。
诡异而冰冷的畅快像数九寒天划破动物皮毛的刀锋,热腾腾的血喷涌出来,冒着股股白气,把亮闪闪的刀面烫得赤红。
剥开了皮肉组织后露出了肠道,里面裹着未排清的动物粪便。很久之前她看过一次杀羊,凄厉地咩叫两声,断了气的羊被磨好的刀肢解,发白的肠子要用手挤,挤奶一样,羊棚的檀腥、粪便的恶臭、土壤的潮濡,还有弥漫的、永不散去的血沫子,一个劲在漫长的记忆里蔓延,那是一股生命将尽时的恶臭。
原来死并不是清清白白的,是恶臭的。
她总是渴望阳光能照到她的身上,照到那些照不到的角落,照亮那些不被映亮的人。实际上阳光并不能让死变得干净、体面起来,只有水是可以清洗一个人的,就像最初在温暖的羊水,没有罪恶也没有污浊。
简韶知道自己需要变得洁净、纯粹,最好像一张白纸那样,像最初最初、她还没来到人世间一般干净。
这样的她才是不会出错的,无论谁来问、怎么问、问什么,不知道的人才无懈可击,一无所知的人才永不说谎。
最高明的审讯专家也会输给她的,因为她是一张绝对的白纸。
血液在身体里重新涌动了起来,每到一处,便像电流经过老旧的电线,刺啦刺啦地叫。简韶透过散乱的睫毛,慢慢打量着眼前的男人。
她是隋恕呈现给他们的完美考卷,是他最安全的底牌。简韶微微一笑,毕竟她曾是一个试图通过爱情留在他身边的女人,一个那么傻的女人。
对面的审讯桌换人了。
金属门吱地开了条缝,日光在没有铺砌瓷砖的地面形成一块极为浅弱的三角形光块。
似乎有人来找马再甫,简韶可以确信这些不是安全局的人,因为他们手腕上有极小的蛇形纹身。
先是一个干练的女人进来坐下,又换成一个和蔼的白胡子金发佬。他们或温柔,或循循善诱,或不怒自威。简韶却感到自己的神思正慢慢地飘起,逐渐游移在天空之外。
她看到了俯卧在冷湿雾气里的流河,十几英尺厚的冰像铁板一样。五九年的这里也是这样繁华,公共汽车是意大利的菲亚特,门口卖两分钱一本的小人书和小豆冰棍儿。可是一九六六年就完全不同,不分昼夜地飘着尸体。沿岸的陡坡聚着嗡嗡响的虫蝇,有人在打捞,芦苇席子下面发了腥臭。
简韶感到自己的身体也在河里飘着,抖动的水波抚过身体,像残忍而温柔的触摸,诱惑地呼唤着:来吧,回到母亲的怀抱里吧!人赤条条地从羊水里剥离,也要赤条条地回到水里。
这一刻简韶似乎能理解他们的选择,水是无形的、诱惑的,人从水里来到陆地上,当无法在陆地生存时,就重新回到了水里。她似乎也明白了为什么小祈那么想回到她的肚子里,那么想被重新孕育一遍。只有水能够让他们重生,回到生命最开始的样子。
简韶觉得,躺在河里其实并不孤单,左边、右边,好多同胞躺在水里,躺在她的身边。太阳那样圆、大、明亮、灼热,高高地悬在头顶,照耀着他们回家的道路。
简韶想,他们走的时候伤心吗?还是像此刻的她一样,宁静、欢饮,带着一点被映照的雀跃,等待最后的那一刻。
他们一定是幸福的,因为幸福和悲伤没什么不同,错的也能理直气壮说成对的。就像羊水和流河这条母亲河可以平等地置换,一天也可以是一年,只要你是相信的,确信的,坚信的,万事万物都可以互相转换。
简韶的心犹如清水洗涤过的明镜,有着发自本心的平静与祥和。审讯人换了一批又一批,不知疲倦地追问着q0113的信息。她坐在测谎仪上,面不改色地说q0113是她弟弟,对方当然不信。她笑着说对,其实是她的小狗,被她生出来没有几天就变成泡沫没了。
马再甫听着录音快气笑了,心想谁还没有看过海的女儿呢。
因为在这一点上迟迟未有突破口,对方换了个思路,开始问大港爆炸案。
在简韶说出“孙章清学姐是q0113”这样的胡话,而测谎仪还安然无恙时,马再甫直接摘下了耳机:“不必审了。”
这是他从业以来最大的耻辱,他知道自己不该沉浸在愤怒与不可置信的情绪里,可人的感情往往不受自己控制。
他重重锤向桌子,在下属惊恐的神色里气急败坏地踹了墙两脚。他居然输给了一个从未受过训练的学生,真是奇耻大辱。
简韶却不安分了起来,要求喝水,没等他们问几句,又要求吃点东西。
什么是真的呢?什么是假的呢?如果真的是对的,流河里为何飘着如此多的冤魂?如果假的是对的,那么她此刻所说的又有什么不妥当?
于是铁桌前空了。他们都走了,留下她坐在漆黑的阴影里。
这或许是一种心理战术,就像小时候上幼儿园,不听话的孩子会被关进故意不开灯的厕所间。从未见过如此架势的孩子,惊恐地放声大哭,求饶妥协。此后的人生也像极了这样的厕所间,读书、求职、工作,身体、思想、灵魂,每一步都像驯兽,要求主动把链子的另一端交上去以示忠诚。握着绳子的有时候是某些具体的人,有时候是一整个庞大的机器。
一个人要么麻木地求饶妥协,要么独自被黑暗侵蚀。
简韶静静地坐在凳子上,吃完冷冰冰的面包块。
法律规定,传唤、拘传持续时间不得超过十二小时。案情特别重大复杂,需要采取拘留、逮捕措施的,传唤、拘传持续的时间不得超过二十四小时。
她能做的都已经做了。而她现在需要做的,只有等待。
﹉
天上没有成片的乌云,光线却如蚕丝套在织布机上,两端被无形的手牢牢拉扯着,绷得极紧。
八角双柱石亭旁的龙抓槐和白蜡耸着枝子,没什么精神。等待的讯息充斥在每一缕肃杀的寒气里。庄纬喝了一口热茶,拉上了窗帘。
接到那个匿名电话后,他第一时间找人去核实。但广播台犹如一只铁桶,什么都打听不出来。他直接给隋恕去了电话。
“要不要找路参谋帮忙……”庄纬此话一出,便知失言。
电话的另一头传来写字的声音,庄纬听到隋恕道:“他们既尚未找我们,就只能等。”
心急如焚地等待九个小时后,庄纬收到一封信。
他立马给隋恕打电话:“他们要求放人放船。”
隋恕笑一声:“告诉他们,绝无可能。”
庄纬拧起眉头,“简小姐那边……”
“他们还会再来的。”
庄纬耸耸肩:“好吧。”
第十一个小时,一个盘着低发髻、身着浅蓝色套装地女人坐到了他面前。俞霞的双手交迭着,搭在白色刺绣手包上,胸口别着一枚象征着永恒与生存的杰德柱胸针。
庄纬瞥了她一眼,打开信号干扰器。
“想要人,让他明晚8点亲自去这里。”
名片上是一个地址,位于大港海滨一个废弃浴场。庄纬有点印象,这是上世纪日本人留下的豪华度假所。
庄纬扶了扶耳机,按照隋恕的要求将名片推回去:“传唤、拘传持续时间不得超过十二小时。在发现不应当拘留的时候,必须立即释放,发给释放证明。”
庄纬把名片推回去,盯着俞霞身上那枚胸针,“既然要放人,何必让隋恕过去?”
“我只是告知。”俞霞的态度也很强硬。
庄纬耸耸肩,摊开手,“i&039;rry我将代为拒绝。我们会走程序,起诉这次不正当的拘留。”
俞霞摸了摸自己的耳钉,那上面有一个微型耳机。她只得按照指示继续说,“我们还是希望能和隋先生谈一次,请不必担心简小姐的安全。”
此时,庄纬也看到一个关键点,那就是他们并没能从简韶身上拿到关键性证据,不然等待他们的绝不是一场谈判。这场推拉里,最先等不急的人会第一个暴露底牌。
庄纬按照隋恕的意思敲定了会面时间:“我会代替隋恕去。”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