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判地点设立在有着折衷主义建筑风格的庆业商厦。庄纬拎着电脑走进大门,入口的大拱券与两侧大挑檐贯通,凹凸相间的阳台中部装以宝瓶纹栏杆。
他的思绪禁不住飘的很远,这一代的租界区不仅是壬子兵变后华商必争之所,更是世界货物的集中倾销地,泰西的纱缎、德国的自行车、台湾的番席、福建的烟丝,都由各地通过流河码头在这儿销售。
在自己的土地上,却要靠租界的保护力量才能维持生计,这在他的眼里是一种莫大的悲怆。不过念及当下,庄纬心中的凉意蔓延更甚。
邵文津上次提点过他,戴行沛的银行新规要实行了,最好早做打算。邵文津虽然在投资领域比不上许多大鳄,但是在现金流这块鲜少有人比他充裕。戴行沛这次的新规实打实卡住他的喉咙,让他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戴行沛的招数是赋予银行无限自由裁量权,让其有资格对大额现金存款进行永久冻结并要求储户提供合法资金来源证明。
这种做法比法院介入没收财产还要狠绝,直接绕过了烦琐的判案程序,用永久冻结代替实际没收。有从业者受访时称这是为了更好地减少社会贫富差距,当日的报纸被邵文津撕了,大骂有文化的土匪就是了不起。
庄纬听说邵文津正在筹备移民的事项。当然,这样筹备着的也不仅仅是邵文津。他能够感受到,今年的移民潮如九十年代一般汹涌,甚至更胜以往。庄纬问邵文津想去哪里定居,他的态度十分不耐烦。但大抵也觉得世事无常,当初笑话“美爷”最厉害的就是他,如今他竟快变成“美爷”了。
“我爸想让我顺道去anu读个学位,我说这老头子存心不让我好,居然让我去澳洲宁古塔……”邵文津翻白眼,“我喜欢悉尼的气候,但是去列治文的话不用讲英语……”
庄纬收回思绪。
交响乐队缓缓入场,在商场的咖啡厅里演奏起德利伯的《拉克美》,男男女女在暧昧低涌的光线里互诉衷肠。
他走到商定的地点坐下,刚插好电脑,邻桌的小个儿男人便转过身,向他脱帽致敬。
庄纬意识到,这便是今日来的谈判代表,二人浅浅握手,面对面坐下。
商场二楼的角落里,乔装打扮的贾彪也在静静观察着这边的动向。他虽然是以匿名的方式将电话打给了庄纬,但是并不准备完全袖手旁观。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这绝对是一个绝佳的提干契机。
下属梁爽很快通过面部信息追查到了庄纬对面之人的身份:“科长,这个人是拉克法内,加拿大籍黎巴嫩人,国际记者,以人权方面的报道而闻名。”
贾彪想起那天和俞霞的不愉快经历,不由地啐一口,“又是记者。既然是个记者,他来凑什么热闹?”
梁爽的光标停住,似是发现了重要信息。他低声说:“科长,这个记者似乎和silhouette有些关系……”
silhouette是一个非官方的国际间谍组织,以高价倒卖科技类情报而闻名。目前没有确切的情报可以证实他们和某些官方组织毫无关系,所以不排除他们背后另有指使。
贾彪的心沉了沉,俞霞和silhouette有关他并不会惊奇,因为这类组织一向喜欢往公知里渗透。不过这次的事情因马再甫突审简韶而起,如今来的却是silhouette的人,这不得不让他多想。
马再甫那张削瘦、肃穆的脸再度浮现在他的脑海内,贾彪感到了丝丝的动摇。铁头马的铮铮铁骨全局闻名。
他宁可相信马再甫背后另有高层,也不愿相信他和silhouette有一丝一毫的关系。
场内,庄纬按了服务铃,要了两杯咖啡,二人含笑寒暄一番,看上去气氛竟颇为融洽。窃听器里,贾彪听到他们开始谈幸福观、谈留学生活、谈佛学与孔子,就是不谈正事。他们愈随意,贾彪便愈凝神静气。
只听拉克法内突然讲自己要出一本新书,点名要送给隋恕。
“鄙人探寻2009至2016八年间自杀的243位高官的生前身后,特整理成集,送给隋先生,”拉克法内笑眯眯地说,“您一定也会觉得有趣,我统计了这243位高官的自杀方式,您猜一猜,排名前几的方式是哪些?”
庄纬扶了扶耳机,“愿闻其详。”
“前三位分别是跳楼、上吊和服毒。”他特别加重了上吊两个字。
庄纬的耳机里面十分安静。
“第四位次是失踪,第五位次开枪。”拉克法内接着道。
贾彪身旁的梁爽锁定了一个闪烁不定的光点,“科长,发现可疑信号。”
贾彪看了他一眼,梁爽会意,示意便装行动队员混入购物的人群中,慢慢接近目标。
而底下的谈话依然在继续。不得不说,拉克法内虽然是外国人,但俨然是一本百事通。他伶牙俐齿、滔滔不绝,极尽各种本领激怒对方。而庄纬也不知怎么,好似也完全忘记了今日来的目的。二人你来我往,竟生生将谈判变成了一场清谈会。
特卖服装店内,三名便衣依照梁爽提供的方位包抄了可疑男子。那人身高不到一米七,年龄三十上下,穿着一双工地鞋。乍一下子被他们架到了角落,一个劲地抖,期期艾艾地说自己什么东西都没偷。
便衣在他的包裹中搜到了信号器,男子哭丧着脸说,自己的包裹是在门口有人送给他的。
便衣脸色发黑,知晓自己被耍,只得赶紧汇报。
拉克法内笑着喝了一口咖啡,像是变魔术一般玩弄着手中的餐巾纸。两人之间的拉锯战似乎还在隐秘地进行着,贾彪听到拉克法内突然逼问了庄纬什么,但是耳机一阵杂音,什么也听不到了。
贾彪急了:“怎么回事?”
梁爽的脸色有些难看:“是干扰器……我们的信号被截断了。”
贾彪瞪眼:“加装反干扰器。”
“是,是。”梁爽赶紧垂头干活。
声音再度在贾彪的耳机里响起来时,他发现这已经不再是庄纬的声音。
男人的身体因为紧张而微微前倾。
贾彪认出来,那竟是隋恕的声音:“拉克法内先生,你错了,我们一行不过是被邀请去拓片岛实验基地访问,谈不上什么释放不释放,更谈不上与你合作。你今天也走不了了,这里全都是安全局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