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会结束后差不多也到了上课的点,简韶的教室就在隔壁,她收起会议记录本准备去。其他部员都礼貌地和她道别后各自上课,有个大一的部员却突然凑过来,在嘈乱中小声问:“姐姐,你能帮我个忙吗?我也想搬出去住,我能自己租房子,但是过不了学校手续这关。”
简韶整理本子的手顿住,转头望向她。女生有着卷翘的眼睫毛,头发和皮肤都泛着精心护理过的光泽。
在平戏有许多像她这样家里不是很差钱、脑子又活泛的女生。但是简韶并不明白她为什么会找上自己。
“你找一下辅导员吧,想个正当理由,或许可以特批出去住吧。”简韶想了想,说道。
女生却凑近,抱住简韶的胳膊嚷求:“姐姐,求你了嘛,你帮帮我吧。走正规程序肯定是过不了的,你能不能帮我找找政教处的高主任,我请你吃饭!”
简韶蹙眉,有轻微的不适,她忍着想抽出胳膊的冲动,低声道:“我没在学工部干过,和高主任也不太熟,你还是找找别人吧……”
女生的脸色一下子垮了下来,乌黑的睫毛像滴要出墨来。
她一把放开简韶的胳膊,嘟囔:“不想帮就不帮呗,说的这么冠冕堂皇,谁不知道你钓了个厉害的马子,连高主任都得跟你低头……”
简韶眼皮一跳,直直望向她:“你说什么?”
女生吓了一跳,像是没想到她这样严肃,却又不想输了气势,下意识拔高了音量:“这事谁还不知道啊?你倒贴给人当三,在学校外头被人养着。高主任见了你都得低三下气,还得专门找人给你搬行李,那天在宿舍楼谁没看到啊?女生宿舍哪有男生进来的事啊?”
她这么一吆喝,没走光的人也忍不住向这边看来。打量的、看戏的目光一道道刺向简韶。
女生的话仍旧未停。
“你以为人家真想给你搬东西啊?我们这些大一的刚来没多久,你们一声命令我们就得累死累活,你知不知道刘近州那天发着低烧还给你扛行李?今天我找你帮忙,一句话的事你都不愿意帮。凭什么你能无视校规搬出去住,我们就不行?”
一时原本看戏的人也颇有微词了。凭什么简韶能无视校规出去住,而他们就该忍受恶劣的宿舍环境呢?
她的朋友忍不住在一旁小声说:“莹莹身子不好,要煮中药调理,出去住是合情合理的,就是学姐一句话就能帮的事……”
睽睽的众目下,简韶像被曝晒在了干涸的沙面上,她忽而想起电梯里何明行的反常。
三人成虎,众口铄金。有她的室友加持,再加上以讹传讹,恐怕流言传的比刚刚女生说出口的更难听。
想争辩的心如飞烟飘散在日空中,简韶没有很悲伤,也没有遗憾或愤怒,只觉得有一些乏味。
手头上的事很乏味,恋爱很乏味,即将到来的事和经历过的一样乏味。像灰扑扑的屋子炉灰飞扬。
一切就像死人眼睛一般的幽潭,骷骷地发着干瘪的光。没有风波的水面平镜似的寂静一片,但是简韶知道,站在潭边终究会有晃神的一瞬,然后跌落、被吞没。即将到来的危机永远比危机更折磨人。
何明行折返回来打圆场,不疼不痒地揭了过去。她看着那个女生,突然笑了笑。
第一堂课很快打铃,合堂教室里塞的满满当当,简韶独自坐在最后一排的角落里,并没有人和她坐在一起。
晨光熹微,在卡其色的落地窗帘旁缓慢地浮动,讲台上的女老师带着麦克,正在讲时政新闻中的人文关怀,台下黑漆漆的都是头顶,各自散漫地玩着手机。
简韶握着冰凉的钢笔,感受不到一点温度。
在一切快陷入麻木的朦胧中时,简韶感到轻微的力量,从腹部传来。
极细微、极轻柔,那是一种复苏的生命的力量,正轻轻地,由内而外地击打着她的腹部。
僵硬着手臂,简韶极为缓慢的,张开手掌,抚住腹部。
十指连心,温热的感觉从指腹一路传到心底。
简韶后知后觉,是胎动……
十二月底的清晨,在满是陌生同学的合堂教室,她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她的身体里还有一个生命。
这个小怪物和她一样古怪、多余、不被期待,它吸吮着她的血肉,正在慢慢地长大。
简韶难以言明,这是一种什么感受。在她孑然独行的二十多年里,第一次有一个生命和她如此贴近,以近乎捆绑的姿态与她同生共死。
好宝宝,她默默地想,眼睛反复眨着,遏制着酸涩的湿润。
听说胎儿能感知到母体的情绪,你也知道我的心情吗?
简韶又摸了摸小腹,紧接着,它动了一下,像在回应。它在安慰她吗?
我没事的,她想,我没事的。
﹉
晚上隋恕回到家,已经是凌晨。
马南里的路灯落下昏黄的光晕,街上空空荡荡,他开着车,看到海棠枝丫后的卧室亮着微薄的光。
车窗外,呼啸而过的是风声。平城是一座昼夜温差极大的风城,黑夜寒冷而漫长。
隋恕坐在车里,听着窗外的风声,静静地注视着黑暗中那一点莹莹的亮光。
那一扇窗后有一个女人,给他留了一盏灯。隋恕记不清前几晚她留没留,或许她是留了的,只是他心中装满了各种各样的数据,未曾注意过。
在楼下静坐了一会儿,隋恕把车倒进了车库。
平板电脑没关,上面是师弟发给他的聊天记录截图,有人拍了白天的视频,还有自称是知情人的学生爆料,有关简韶的瓜在平戏各个小群里传的沸沸扬扬,甚至传到了平大。
隋恕脱下大衣,在黑暗中走向卧室。
屋里听不到风声,淡淡的洗发水的香味萦绕在暗光的居室里。
女人居住的地方,多多少少会有香气。比如他注意到花瓶里飞燕草今天换成了淡紫色的绣球。
小夜灯乳白色的光晕里,隋恕看到床帘后拱起的轮廓。简韶背对着他蜷缩着,散下来的长发如黑色的瀑布。
他拿对自己最无关轻重的,作为某种交换,其实说成诱饵更合适。
因为世上所有人在坚定不移奔向某个方向时,都不是因为得到,而是因为看到。
看到这样的生活,有谁会愿意再坠入曾经那个灰色的世界?
但是他明明可以用更温和迂回的手段。
他可以做的再委婉一些,不那么简单了当,哪怕这是对他而言最省事的办法。
凝视着简韶的背影,隋恕第一次,感到了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