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怒目圆睁:“她是我生的,我是她亲阿耶,有什么打不得?”
女人唇瓣嗫嚅,好半晌才轻声回:“她脸蛋清秀,要是给你打伤了,将来王庄头家的不肯要了怎么办。”
男人沉默下来,反倒是被女人扯在身后的阿笺忽地抬起脸,满目戒备地看向这二人:“什么意思?什么叫王庄头家的不肯要了?”
女人回望她一双黝黑的双眸,不知是不是歉疚之意涌生,胡乱抹了下脸颊上的泪珠,背过身去不敢看她。
男人倒是拊掌一笑:“阿耶阿娘为你寻了门好亲事,许的是村东头的王家。人家家里可有方宅十余,肥田无数,送你嫁过去可是享福了。”
她脑中轰然炸开,转脸瞥了眼漫天滔滔不尽的冷雨,终于完全想起来了。
这一年她才十一岁,而幼弟七岁,正是发蒙的时候。
本朝开科举取士,耶娘便动了让幼子读书高中的念头,缺衣少食也要交齐他念书的束脩。
但读书乃长久计,三两天的省吃俭用可供不起个读书人,于是阿耶便琢磨着将她嫁出去,用聘她的礼金来填幼弟念书的束脩。
但寻常庄户人家娶妻,礼金也只几吊通宝、几尺棉布也差不离了,远够不上束脩的费用,所以阿耶就将主意打到了村中大户王家头上。
王家有个痴傻幼子,长到十九岁了连耶娘也不识得,等闲人家哪里有小娘子愿意给他做妻子,寻常耶娘也不会忍心叫自己的女儿有个这样的郎婿。
但她阿耶不是,王家要给痴儿娶妇这事,旁人都避之不及,但叫她阿耶听去了,简直如硕鼠栽进了谷堆子里,忙不迭就取了她的生辰八字上门去合,王家哪里还会挑拣,稍稍走个过场便要拟定吉日。
阿笺胸口胀涩,眼中滚下泪来,死死盯着自己生父。
记忆中的她也是这样,只不过性格更怯懦一些,就只是哭。
但现在她可不是了,她已经跟了姑娘那么久,早不是什么唯唯诺诺的、芽草一样生怕被人催折了的小丫头了。
她知道就是在这一日,长安近郊的雨仿佛永远落不完的这一日,姑娘便会登门避雨,即使姑娘不来,现今的她也不是泥捏的软面人了。
“凭什么叫我嫁个痴儿,换来的钱倒送你儿子去读书?他是人,我便不是了吗?
“你自己扪着心问问,我同他到底谁更伶俐?他在学堂苦记三天的字形,我看一眼就全部能记住;他被夫子戒尺打得两手红肿也写不出的规整字,我拿根烧火的棍子也能写成了!
“既然只是要孩儿读书出人头地,将来做个依靠,那为什么不叫我去?城中的贺员外还有个痴肥的女儿在招婿,你们怎么不叫他去入赘?
“我们都是你们生养的,我究竟有哪一点对不起你们了?要叫你们偏心至此!”
男人被她骂得呆住,一时竟没反应过来,一句话也没说。
门口偷窥的男童倒被这个姊姊的怒意吓到,纵声哇哇哭了起来。
阿笺眼光一扫,抓起桌上的陶杯狠狠砸了过去,哐当一声砸在门板上,将门板砸出数道裂痕,遗下一地残渣子。
男人这才回神,双眼血红暴怒不已,扬起手就要打她。
阿笺飞快避过,疾步蹿到门边,抄起拄门的木棍,只要他欲再靠近一步,她便也罔顾什么孝悌,狠狠打回去就是了。
闹吧,闹得再大些。
什么亲情血缘全是用来绑架她的狗屁,这世上她只相信姑娘一个人,等姑娘一来,她就是求也要跟姑娘一同走,头也不回地永远离开这个家。
正是这时,屋外篱门传来些微声响,有人开口问话,腔调混在雨里,有些模糊不清——
“请问屋里可有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