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准闺阁报国
国家元首离开政治中心,这个消息不多久传来上海,引起很大的震动,练彩师毕竟是“先知先觉”,倒还能稳得住,然而乌映璇她们就很是受刺激,只觉得前途一片莫测。
乌映璇拍着大腿说:“从国初定鼎,到如今二百二十年,都是太平盛世,虽然这几年也知道渐渐地不行了,长毛都闹起来了,外面洋人又来,然而总以为还不到末世,有那么多中兴的功臣,应该还能够挽回的,哪知如今洋人要进北京城,皇帝‘北狩’了。”
就是逃跑啊,根据中国历代的史书经验,一般这样的情况之下,就是要亡国了,比如宋代,金军进了东京开封,北宋就完了,之后迁都到杭州,开始的是南宋,虽然国祚没有完全断绝,但也是差了一半,到后来蒙古人把临安占了,南宋便也终结了。
而现在,咸丰帝逃离了北京,帝国的都城马上要给洋人占领,乌映璇等人都是读过史书的,不能不给她们看做是一种亡国的征兆。
许崖兰也哀叹:“虽然是国运衰微,然而总觉得好歹还有几十年的支撑,怎知道忽然间便要完了,事情怎么竟会来得如此之快?都是想不到的啊,当初没能想到长毛闹得如此之大,如今更不能想到洋人连北京都要占了。不料想有生之年啊,竟给我遇上这种改朝换代的事,简直好像在做梦一样。”
练彩师:大姨母真的很有预见能力,清王朝大概确实还有几十年可维持,毕竟慈禧太后统治的时间可不短,还很不必这么早便为清政权的终结而伤感。
许崖兰的长媳郭氏插了一句:“以后是谁作皇帝呢?是洋人,还是长毛?”
满人好歹还算是同种,长得都差不多,倘若是黄头发绿眼睛的洋人当皇帝,那可实在让人难受,仿佛举国都要变成妖怪。
练彩师理着思路劝解道:“咱们且不必如此焦虑,事情还不到这样危急的程度,英法联军虽然气势汹汹,然而他们的人数毕竟少,要长久占据北京,力有不及,所以只要好好和他们谈判,早晚退出去的。”
凤准也抖擞精神,说道:“是啊,我方才也是这么说的,那英国人法国人,毕竟万里迢迢,隔了一个大洋过来中国,能有多少人,能带多少东西?如今虽然犀利,然而不能持久,这正是‘狂风不终朝,暴雨不终夕’,倘若我们忍下心和他们耗下去,洋人未必讨得了便宜,不过弄到两败俱伤,他们也未必愿意如此,少不得大家要讲和,最后还是退回去,他们是不容易‘取而代之’的,况且又是外国人,哪能当中国的皇帝?
要担忧的却是长毛,就是大清自己的人,煽动了那么多人跟他们造反,本来就有许多人信他们,如今又出了这事,还不知要说些什么,愈发的动摇人心,倘若长毛竟然成事,我看那洪秀全是当不成明太祖的,凭着他的那一套,中国不知要变成什么样子,好在有曾大人、胡大人他们,国之长城,长毛未必能成,不过我们也不能就这样坐等,如今‘危急存亡之秋’,正是闺阁报国之时,很该出一份力的。”
许崖兰的二儿媳蓝氏笑了一笑:“可惜我们都是女儿家,纵然有心,又能够做些什么呢?少不得依然是尽心相夫教子,让男人们努力奔走去吧。”
凤准有些懊恼地说:“啊呀二姐姐,你怎的如此没有志气?难道我们女子就只能在内宅之中么?我们可以……写文章啊,让大家不要信长毛的鬼话,都是骗人的,一定要尽忠于朝廷……我们还能,还能……”
见凤准说不出了,乌映璇皱眉道:“好了,你且安生些吧,你前面说的那一套,算是你有些道理,却怎么竟连你二姐姐也顶撞起来了?让你说,究竟又说不出什么,现在还很不到要当花木兰,挽救危亡的时候,你先静静的吧。”
蓝氏笑着说:“姨母,凤妹妹是个有志向的人,我倒是知道她的。”
所以并不怪她,而且还很能理解她,凤准有志气,有头脑,倘若她是个男子,定然会有她的作为,只是她乃是女儿身,又能怎么样呢?蓝氏自己倒是不觉得这样有什么可惜,毕竟“家国天下”乃是由“家”开始,女子主理家政,也是重要的,所以她是很安心的,然而她知道凤准是不情愿就这样的,总以为是女子的身份拘束了她,这便是各人有各人的想法,然而人生便是这样,所求总不能够如愿,倘若凤准生为男子,以她的心性,便不容易有遗憾。
见气氛有些僵硬,练彩师便连忙说起自己得到编辑回信的事,把那信拿出来给大家看,许崖兰接过信来,上下看了两遍,微微笑着说:“这上面曲里拐弯,我全不认识。他们给了你钱没有?”
练彩师笑道:“给了,只是不多,毕竟文章短,那边还说让我多多写文呢。”
许崖兰点头道:“既然如此,你有空就勤加练笔,多写几篇文给他们,毕竟能够多赚几个。”
乌映璇也说:“况且也能传播王化,消一消洋人那生番野蛮的气息。”
练彩师连忙说道:“那就要靠姨妈姐妹们多多指教。”
提供素材啊,自己毕竟多数时间在医院里,对于中国文化本来也不是很精熟,只凭自己一个人,哪能写出几篇稿子来?有了乌映璇等人的后援,就轻松多了。
听她这样说,乌映璇强打起精神,笑道:“我们左右闲着也无事,既然你愿意,那么便刚好聊天,也打发一下时间。”
这几句话比较客气,如今的乌映璇可不是在南京的时候了,就连苏州时期也不能相比,那时候她好歹还算是“有闲阶级”,如今虽然是丈夫将薪俸托人捎来,然而上海“居大不易”,她整天也是忙,要教学生,也要料理家务,家里的活儿都是自己干,没有再请帮佣了。
不过乌映璇如此忙碌之中,仍然是喜爱闲谈,讲说一些风花雪月,诗词歌赋,一是因为爱好,二也是以此来缓解压力,于沉重的生活之中仍然能有一种超脱,练彩师性格活泼,头脑灵活,虽然学问不深,但是有联想能力,说话很有趣,乌映璇她们都很喜欢与她谈论。
就这样又过了半个月,十月二十几号,北京的消息传来,事情愈发严重了,英法联军火烧了圆明园,乌映璇叹道:“那园子虽然我们本便是没有福分看的,如今给人家一把火烧了,终究可痛心。”
郭氏说道:“想那北京城,从前乃是天子脚下,何等风光的地方,京城来的人总是和别人不一样,如今却遭了荼毒,也不知有多少人葬送在这里面。”
凤准愤愤地说:“这一回又落得给长毛说嘴,那告示都贴到租界里来,满是大逆不道的话。”
练彩师点了点头,得说太平军的宣传鼓动工作做得不错,张贴的布告她也看到了,上面写的是:“咸丰为亡国之君,其臣皆亡国之臣,罪隶妖穴,一朝焚尽。”
太平天国对于清政权,就好像天主教上帝与撒旦之间的关系,洪秀全把“直隶”叫做“罪隶”,称之为“妖穴”,得说洪秀全这造词还挺新颖。
蓝氏转头望向练彩师:“妹妹这一回的文章可要写些什么?写圆明园紫禁城么?”
练彩师遗憾地说:“可惜我都没有去过。”
虽然气氛压抑,乌映璇却也不由得微微一笑:“傻孩子,你若去了还了得?虽然是荣华已极,却也不是那么好住的地方。”
选入宫廷可称是女子的科举,不过满汉不通婚,除非是汉八旗,练彩师与自家一样,都是汉人,因此想要这样进步也难,不过乌映璇却也不觉得有什么遗憾,在她看来,宫中生活不是那么好过的,那么多哀怨的宫词不是白写的,宫里面虽然看上去花团锦簇,然而风光的却只是极少的人,许多女子都是说不尽的落寞,白白蹉跎了青春,那富贵繁华的宫阙,也不过是金子做的牢笼,倘若是位阶低下,还说不上“金笼”呢,就是个白铁条的笼子,普通的宫人,那日子也不是怎样奢华,“金屋藏娇内心凄凉”都算不上呢。
尤其是自从皇帝离开京城之后,各种传言纷纷,都说他是个昏君,连什么“四春娘娘”都出来了,有名有号的,叫做武陵春、海棠春、牡丹春和杏花春,据说都是汉人的姑娘,因为长得美,便给咸丰藏在了圆明园,虽然是陪王伴驾,但是没名分啊,荣国府有名分的元春在宫里还莫名其妙死了呢,更何况这些没名没分的,将来还不知怎么个结局。
虽然知道这多半是谣传,只因为大清败了,大家心中怨恨,便编造出许多话来污秽皇帝,然而乌映璇却也知道,以练彩师的才貌,进宫是很够格的,宝钗没有选进宫里,但是练彩师大概行,一口好洋文,又懂护理术,长得还美,然而难有名分,亲族又凋零,奥援单薄,她这种情况入宫,日子只怕不很好过,倒不如像是现在这样在民间,哪怕寻觅不到如意郎君,就这么当护士也不错,自由自在的。
许崖兰脑子一转,说道:“皇家的宫苑,我们是写不得的,便写一写常见的亭台楼阁也好,我们江南的园林是顶出名的,哪怕是普通人家,没钱置办那样的大园子,总也有法子取乐,方寸之间一点天地便很值得陶然了。”
于是几个人便侃侃地谈起从前自家的花园,还有游览过的寺院名园。
外面乱得纷纷扬扬,南京城中姚家巷内的一座府邸里,却仿佛是另一个时空,咸丰出逃,圆明园烧毁,在这里激起的波澜极小,此间女主人煎熬的是另一件事。
英王娘王氏手里拿着一封信,这是前些天她接到的陈玉成的亲笔手书,派人提前一步送到,信里面说,另一位王娘蒋氏因为已经有了身孕,不方便再随着军队继续行动,所以陈玉成让人护送她回来天京,请王氏多加关照。
几天前王氏收到了这一封书信,当时就感觉一颗心好像给人丢进油锅里炸那样痛,鸽子引发脑膜炎
十一月,天气冷下来了,十二号这一天,医院接收了一位重度脑水肿患者,不过并非是因为外伤,经过诊断是脑膜炎引发,病人连续多日发热头痛,病得很重,医生不建议回家去住,便临时安置在护士休息室。
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子,叫做贵香,她的双亲十分爱她,母亲不肯回家里去,留在这里陪伴,练彩师对贵香也很是关切,发现她入院几天之后,呼吸困难,已经昏迷,练彩师便建议:“做气管切开术吧。”
这个时候lockhart已经回国,华人医院新任院长兼主治医是韩雅格,新来的传教医生,他十分犹豫,如同剖宫产一样,气管切开术也并不是从前完全不存在,但是并不成熟,危险性非常大,往往给人看做是“割喉”,另外也有人为了逃避绞刑的死亡结局,找医生切开气管,以建立讨论
贵香插管一周之后脱管呼吸,情况逐渐稳定,不过还是不能够很快出院,就先在医院里住着,练彩师劝她的母亲先回去,不必整天在这里守着,医院里有护士照看,一直守在这里,很消耗人的,有空过来看看便可以了,贵香的母亲也实在熬不住,便道了谢,先回家里去休息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