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贺之没打算在佛门净地跟一群黑社会起冲突,没搭理洪兆龙,拽过盛宁的手腕就要走。
没想到阿德竟又主动出声叫住他,问:“你们公安是不是想徇私舞弊?那个姓杨的老头还要在医院里赖多久啊?他可是故意杀人啊,你们再不抓他,我就去你们上级机关投诉你们!”
这话实在太恶毒,太荒谬。盛宁转头去看蒋贺之,一脸的不可置信。
蒋贺之犹豫着,低目皱眉,然后点了点头。
其实何须蒋贺之点头,盛宁自己就是检察官,岂会不知故意杀人,即使未遂,这案子还是公诉案件,杨有禄也还是要坐牢的。只是耳边梵乐空灵,眼前又是一张张恶鬼般狞恶的脸,总令人不免怀疑,这还是人间吗?
“跟二位透露个秘密吧,那个小女生就是我开的苞。”擦身而过之际,洪兆龙突然凑近一张秽恶的脸,低低道,“那小花苞啊,那会儿还不到十四岁,特别润,大佬们遇上这么润的,都不爱用套……”
“你这种人……”蒋贺之及时纠正措辞,冷冷逼视对方的眼睛,“你这种畜生还信佛,就不怕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吗?”
“报应在谁身上?我吗?我这辈子什么女人没玩过,什么福没享过,我早就够本啦!报应在我儿子身上?”提及宝贝儿子洪锐,洪兆龙更是笑得放肆且开怀,他说,“不好意思,他在美国,那边不信佛的。”
洪兆龙的话音刚刚落地,便有香客慌慌张张地喊起来:“快、快看!观音……观音落泪了!”
洸州最大的观音寺庙,同样有洸州室内最高的观音雕像。原本庙里诵经声、祝祷声、谈话声,声声不绝,猛然听见这句话,所有人都屏息敛气,抬头仰望佛像。
观音菩萨一手持杨枝、一手托净瓶,神态悲悯,俯瞰众生。
然而年长日久,方才佛像的面部脱落下少许金箔,露出了一点点石质胎体,乍看之下,宛似一道悲伤的泪迹自菩萨眼角垂落。
“观音落泪?”这种荒唐的话令洪兆龙哈哈大笑。他随手扯来一个小沙弥,指了指殿内的巨大佛像说,“我捐二十公斤黄金给菩萨重新塑个金身。女人么,都喜欢新衣服,叫她别哭啦!”
在盛宁接受停职调查的时候,他那位相识不久的“忘年交”也涉了案,同样与“性”有关,而且严重得多。
《经济日报》有个实习生叫殷晓洁,这回也是出差来跟洸博会的。某日上午,她衣衫不整、满面伤痕地跑去派出所报了案,称自己在新闻采访车的后座上遭受了师父刑宏的性侵。性侵的过程中她拼死反抗,遭刑宏暴力殴打致轻伤,伤痕已拍照纪录,她的指甲里有刑宏的dna,与刑宏脸部、手上的抓伤完全相符,阴部也有刑宏的精液提取……跟“性”相关的案子一般量刑不重,但最是毁人名声。洸州发生的强奸案很快牵扯出了上海那边的案情,新的证人接二连三地出现,新的证据牵五挂四地浮出,一些机关与企业纷纷出来指控这位名记曾多次索贿、敲诈,他的办公抽屉里被发现藏有大量现金,银行账户里也有不明汇款。
通常情况下,刑事案件由犯罪地的人民法院管辖,但刑宏的案子不一样,他属于多地犯案,且主要犯罪地在原籍,因此会被押送回原籍接受处理。
在刑宏被遣回上海之前,得知此消息的盛宁特地跟看守所相熟的管教打了招呼,借办案之名探望了他。
刑宏一眼就看出这位盛处长的状态与往日不同。他说,“前几次见面,盛处长穿的都是检察制服,蓝衬衣蓝领带,胸前一枚亮闪闪的检徽,特别精神,”但今天是工作日,盛宁穿的却是件黑色衬衫,刑宏直言不讳地问,“你是不是出事了?”
“你还真是记者,”盛宁坦承,“我正在接受停职调查。”
刑宏没问具体原因,他知道,多半也是子虚乌有的指控。然而盛宁却是为他的案子来的,尽管相交泛泛,但他不信这个铁血记者是这样一个无耻之徒。
刑宏便讲了讲整件事情的前因后果,说自己喝了这个女生递来的一杯茶,就神智无知了。他认为多半是这个茶有问题。
“茶?”杨彩诗在世时也提过“喝了茶就会失识又失控”,盛宁皱眉问,“花茶吗?”
“好像是,”刑宏试着回忆一番,然后点头道,“没错,是隐隐有点花香。”
显然这茶会迷人神志、勾人动情,而受害者本人对此却一无所知。盛宁第一反应,这又是洪兆龙在背后捣鬼。于是他说,“我来之前见到了你的律师,他说他建议你动用你的媒体资源公开那个殷晓洁的个人信息,说清前因后果,反诉她诬告陷害,案子一旦闹上媒体就会众说纷纭,殷晓洁可能就会受到公众压力而选择改口。可你的律师跟我说,你拒绝了他的这个提议。”盛宁其实不赞同这种“把案子闹上媒体,再以媒体绑架司法”的行为,但目前看,兴许这是唯一能令对方脱困的法子。
“对,我拒绝了。”刑宏很平静地说,“这种山呼海啸般的压力会毁了一个涉世未深的女孩。”
“你不恨她吗?”盛宁有些惊讶。
“她不是施害者,她也是受害者。在我喝下花茶、昏昏沉沉的时候,我听见那个姑娘哭着跟我道歉,她说‘刑老师,真的真的对不起’,她说她也是迫不得已,她家里人的性命都掌握在对方手上了……”刑宏摇了摇头,说,“石头面前,鸡蛋为了生存付出的努力都是可以原谅的2,因为错不在鸡蛋,在石头。”
“我还能为你做什么?”盛宁轻轻叹气。
“不用了,盛检,你这边的形势更严峻,你面临的处境比我更危险。”刑宏又摇摇头,宽慰对方道,“你放心吧,我没有强奸也没有受贿,我相信法律,一定会还我清白。”
看守所的管教来催促刑宏回他的监室,顺便提醒盛宁,准许他们见面已经不合规矩,再多一分钟也不能给了。
他就快被解押回上海了。
“盛检!盛处长!”刑宏被两个管教一左一右地钳着往前走,然而在盛宁离开前,他又挣扎着回过头,高声喊停了他。
管教们还想逼迫他继续走,他却挺直脊梁犟了一把,还对盛宁笑了笑——这种境遇之下,这个男人竟还能笑出来。盛宁发现,这位刑记者实在是个很英俊的男人,不同于蒋贺之那太阳之于群星般光芒万丈的英俊,这个男人更像厚实而宽广的大地。
被强行押走前,刑宏屡次被人粗暴地摁住后颈,又屡次不屈就地昂起头颅。
他将挑战黑夜的无限希望寄托在这个年轻人的身上,笑着对他说:
“为了鸡蛋……请继续战斗。”
屋漏偏逢连夜雨,这边盛宁刚被纪委盯上,那边母亲甘雪的病情又生了变故。钟山医院下了病危通知书,告知家属做好准备,甘雪突发脑出血,全身抽搐痉挛,还得开颅进行手术。
手术十分成功,但心脏监视仪上的跳动仍然微弱,盛宁与姐姐整宿都守在母亲的病床前,彼此安慰与照应。
“医生说,”盛艺一边为再次死里逃生的母亲轻轻翻身,一边对弟弟轻声关照,“为了减少感染风险,每隔2个小时就得导一次尿、翻一次身,不过动作一定要轻。”
天刚亮不久,天空犹然覆着一层白蒙蒙的薄雾,配之以斑斓的晨光,彩瓷一样。
“你工作上还好吧?”停职调查的事情,盛艺已经知道了。
“昨天跟纪委谈了一次话,还好,只是初步了解核实,让我写了一份《无违规违纪情况说明》。”为免姐姐担心,盛宁尽量把事情往轻里讲。
“那位蒋队长……能帮上什么忙吗?”蒋贺之的特殊身份,盛艺也知道了。
“纪委是党内独立组织,跟公检法不属于一个系统,他帮不上忙。”停顿一下,盛宁说,“而且我本就没有任何违法违纪的问题,用不着别人帮忙。”
“说到这位蒋队长,我想起来我前阵子跟温语借了一本杂志,里面就深扒了他家的豪门韵史,”比起纪律检查,盛艺眼下更担心弟弟为人所骗,她垂目理了理母亲凌乱的发,又抬头看了弟弟一眼,“那本杂志说‘蒋家的花心是刻在基因里的,老子薄幸,儿子风流,他们身旁美人不断,哪个不是惊艳绝伦,但哪个也没能得到好下场——”
“这种八卦杂志,一向是‘其他放两边,绯闻摆中间’,为了销量不择手段。”盛宁知道姐姐想说什么,眼神游离着打断了她,“不能当真的。”
这话显然宽慰不了一个忧心忡忡的姐姐。盛艺静静注视弟弟一晌,突然开口:“宁宁,你坐过来,握住妈妈的手。”
盛宁不明所以,但还是照做了。他两掌合十,将母亲的一只手握在了自己的掌心间,母亲的手太瘦,骨节根根外凸,几乎硌痛他的手心;母亲的手也很凉,与尸体无异,但不多久就被他焐出了一似暖意,好似那苍白失血的面色也随之好看了一些。
盛宁凝神看着母亲。甘雪呼吸平稳,监测仪显示她的心率也已恢复正常。窗外的天空褪去了清晨的雾气与彩光,更白也更亮了一些,地上有光也有影,星星点点。
“你握着妈妈的手,”盛艺望着弟弟,以一种斩钉截铁的语气说下去,“跟她说,你现在喜欢的是一个男人,你想共度余生的是一个男人……”
“姐姐……”冷不防被窥破秘密,盛宁一下松了紧攥母亲的手。即使知道植物人听不见,他也不敢这么说。他太了解父母曾对自己的期许了,是家成业就,是循礼守正,反正,绝不是离经叛道地跟一个同性苟合。
这时,甘雪的手指居然动了一下。指尖微微一挑,连带着手背上的青色筋络都诡异地蔓延开了。
像是母亲听见了他们姐弟间的这番对话,盛宁猝不及防,愈加惊慌:“姐姐,你别说了……”
“我不会反对你跟那位蒋队长在一起。”然而盛艺既然开口,就不打算半途而返。她一改往常的温柔脾气,一把抓起弟弟的手腕,咄咄逼人地继续说,“你先在妈妈的病床前说,然后再跟我去墓园,在爸爸的坟前说,只要你敢这么对他们说,我就不反对……”
在姐姐的逼视下,盛宁倍感无措,然而还不等他开口辩上一两声,病房门口突然出现了乌泱泱的一群人。目测五六个,都是一袭黑衣、一脸严肃的男人。
适逢谣言发酵最盛的时候,省里也接到了大量针对盛宁的举报,其中不乏“逢举必查”的实名举报。举报称他不仅与未成年少女关系暧昧勾勾连连,还受过贿、渎过职,甚至直接点名了他承办过的一件案子,一些细枝末节都编排得相当真实,令人不生疑心也难。
这种招数俗称“趁你病,要你命”,但确实奏效了。
来人几乎都是熟面孔,盛宁意外地发现,其中竟还有省纪委的一位干部,覃剑宇。
覃剑宇,36岁,正处级纪检员。他有超过一米八五的个头,虎背熊腰,黑皮寸头,长相也算英俊,一双单眼皮的漆黑眼睛更显得眼神十分犀利。他本想带队直接冲进病房,可就在与盛艺四目相对的瞬间,又及时止步了。几个黑衣男人也都愣愣地站在了病房门口,谁也没见过这样的美人,出于雄性生物的生理本能,他们都有些头昏脑涨、动弹不了了。
“你们找谁?”跟金庸笔下的香香公主似的,盛艺拄着拐杖起身相迎,虽腿脚不便,但裙袂轻动间,仅凭美貌就能喝退千军万马。
“那个……找盛宁……”一向口才敏捷的覃处长居然结巴起来,“那个……您是他的……”
“我是盛宁的姐姐,你们为什么找他?”
“我是省纪委监察室的覃剑宇,有几个问题还想跟你弟弟核实一下。”美人误我太甚,覃剑宇赶紧转头注视盛宁,目光瞬间便冷了下来,“盛处长,跟我们走一趟吧。”
“不是刚刚约谈过吗,还要去哪里?”这群人气势汹汹,盛艺顿感不安,当即以护雏之态将弟弟拦在身后,追问对方道,“你们到底要带他去哪里?”
“那个……你不用担心,只是例行公事,”一对上盛艺,覃剑宇黑皮里透出红晕,即刻便换了一副温情脉脉的态度,“就请盛处长去宾馆坐坐,聊一聊。”
“可能要去好几天,不过宾馆里东西都有,你也不用收拾了。”另一位年纪更长的朱姓纪检员直接上来搜了搜盛宁的身,补充道,“盛检,你也是干反贪的,规矩都懂,不该带的东西就先交给我们保管了。”
手机、身份证等随身物品一下就全被收走了。
“还好还好,”盛艺没看见弟弟脸上那一瞬间流露出的迟疑之色,还觉得挺庆幸,轻轻拍着心口道,“只是去宾馆坐坐聊聊,不是去纪委的审讯室,应该不会有什么大问题吧?”
“对,没什么问题,”阻挠纪委办案肯定不行,盛宁稳了稳自己的呼吸,冲姐姐点了点头说,“你在家安心等着就好。”
一行人正要出门,盛艺忽又开口,喊了一声:“覃处长。”
见对方回头,盛艺冲其眼波流转,微微一笑:“我弟弟就麻烦您多照顾了。”
瞬间心跳如雷,覃剑宇磕磕巴巴地“好”了几声,再回头时,差点左脚踩右脚,自己绊自己一跟头。
不是纪委或检察院的常规办案地点,而是原为省农业厅机关招待所的星原宾馆。这种审讯形式,行话叫“外讯”。
真相跟盛艺的乐观想法截然相反,比起正儿八经被逮进纪委或者检察院,外讯可怕得多。甚至毫不夸张地讲,常有涉案的机关人员一听“外讯”二字,轻则吓尿裤子,重则心脏病发,当场暴毙。
因为无论是进纪委还是进检察院,都得处于24小时音视频的监控之下,有监控就有约束,即使是犯罪嫌疑人也有法律赋予的不可剥夺的人权。
但外讯就没有监控了。
贪污受贿等经济犯罪不比一般的刑事犯罪,往往犯罪者社会地位更高、犯罪手段也更隐蔽,在当今针对此类犯罪的侦查手段与技术设备尚不算完备的情况下,侦办这类案子,就很看办案者的个人本事。项北是“铁汉柔情”那一挂的,靠的是德润人心、温情感化,但覃剑宇却是酷吏作风,活脱脱一个“当代来俊臣”。据传曾有位副部级官员不堪他的折磨,讯问期间两次自杀,一次撞墙,一次咬腕,最后自己没死成,倒带着一身伤残判了个死缓。盛宁一年前曾被借调省里,跟覃剑宇协同办过一桩大案,由于侦办过程还算顺利,覃剑宇没有发挥的余地,但盛宁知道,这些传言不是假的。
盛宁虽从不对自己承办案件的嫌疑人进行“外讯”,但不妨碍他对这套手段门儿清。本来么,这些人手执反贪利剑,本就手握着至高的权力,而且还是省里来的,下手便更有恃无恐了。
下了纪委的车,盛宁被两人架着、推搡着,走进了星原宾馆的205房间。房间收拾得寸尘不染,但没有床、没有沙发、也没有电视,只有四面阴冷白墙、一套审讯用的桌椅,毫无一丝人居的气息。
墙上贴着的是用a3纸打印出的八个大字,白底红字,铿锵分明: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然而盛宁心知肚明,到了这里,其实坦不坦白都不可能从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