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瑞的眼睛在两人之间来回看了几眼,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
许哲南一声不响地拉着仇瑞的手把他拉进卧室。
在那个他们激烈地做爱、相拥着入睡的大床边,
许哲南拉着他的手让他坐下,但仇瑞站得笔直,于是许哲南只好抬起头,一字一句问他:
“哥,你什么意思?”
仇瑞躲开了他的眼睛。
好半天才说:“对不起,小南,我我……”
许哲南抬起手强硬地打断了他,但声音却有些抖了:
“你别他妈跟我道歉。
仇瑞,我要你告诉我,你这是什么意思?”
好半天,仇瑞终于下定了决心:
“小南,我,我才三十岁,我,我还没做过父亲呢……程小如,就是我前妻,她,她说,可以再给我们俩一个机会……”
“是吗。要做父亲啊。”
许哲南颓然地放开了仇瑞的手。他坐在床沿上,双手支着自己的额头,高大的身体整个都蜷缩起来。
在今天之前,仇瑞已经做了无数的思想准备,却在此时发现根本不够。
许哲南的痛苦仿佛是一柄大铁锤,重重地砸下来,敲击在仇瑞的心脏上,留下一种奇怪的闷闷的钝痛。不尖锐,但很沉重。
同时,似乎还有一只无形的手在他体内紧紧攥住了他的胃,让他的身体从内到外都感觉一种不适。
仇瑞看着许哲南,突然开始质疑自己本来已经坚定不移的决定。
他的本意是想为许哲南好。
他想让他幸福快乐。
真的。
但现在许哲南的样子让他无法说服自己了。
许哲南就坐在离他半米远的地方,仇瑞却感觉到一种恐慌,仿佛许哲南马上就要在自己面前消失掉了。
他不自觉地伸出手去,似乎是想确定对方的真实存在,又或者是想摸摸许哲南的头发,但刚刚碰到就被许哲南一把打开了。
“够了!”
许哲南吼道。他抬起眼睛,仇瑞猝不及防地看到了他眼睛里的泪水。
仇瑞彻底慌了,手足无措,开始叫他的名字,试图去拉他的手:
“小南,小南。小南。”
许哲南推开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突然仰起头,对着天花板发出几声苦涩的笑。
他笑完了,又把手伸进怀里,从胸口的内袋中掏出个小盒子,一边端详一边自嘲地说:
“我他妈,我他妈还想……哈哈……我还想……”
他突然使出全部力气,把那小盒子砸向了墙壁。
啪的一声响之后,一道晶莹的光闪过,接着是细小的金属撞击地板的声音,在地面上一圈一圈地旋转着,细微又刺耳。
许哲南仿佛脱力一般喘着气,抬起头一字一句地对仇瑞说:
“仇瑞,第三次了,这是你第三次选择放弃我。”
许哲南说完就转身离开了。没有回头看仇瑞和那个女人一眼。
恢复了安静的房间里,程小如站起身来,探头看看许哲南离去的背影,又转头看看仇瑞失魂落魄的模样。
笑道:
“怎么样,演的还行吗?没有一句台词,就把人气走了。你满意了?”
仇瑞没有回答她。
他弯下腰,从床底下捡起那件小东西攥在掌心,好半天一言不发。
程小如叹口气,恨铁不成钢地看了他几眼,突然问他:
“仇瑞,你知不知道我当初为什么跟你离婚?”
仇瑞还保持着一动不动的姿势,没有看她,只是呆滞地摇了摇头。
程小如说:
“你是个好人。真的。但你同时也是个蠢蛋。”
仇瑞不明所以地抬头看她,程小如几乎能看到他头上冒出了大大的问号。
女人无语地拎起包就走,边走边嘟哝道:
"没救了。
不过,也不关我的事了,仇瑞,有的是别人治你。"
许哲南没有再出现。
仇瑞一遍一遍对自己说,他做的是对的。
许哲南值得世界上最好的东西,值得最温暖美满的家。值得一个好妻子,一个或者好几个继承他的基因、容貌,无条件依赖他、爱着他的孩子。
享受前半生缺失的天伦之乐。
这些是跟他在一起永远不会有的。
所以,他认为自己做的没错,但却在空荡荡的家里过得浑浑噩噩。
夜晚,仇瑞睡得不安稳。
他下意识地向右边侧过身去。
他的意识还没醒,但他的身体已经有了经验,知道只要轻轻侧身,就会准确无误地落入那人的怀抱。
那人胸膛的热意会传入他的全身,他会顺势把他搂得更紧,哪怕没有醒来,也会在他脖颈上留下一串啄吻。
然后他就会抱紧他,抱得紧紧的。直到他们重新睡去,两个人的心跳渐渐汇聚成相似的频率。
然而这一夜没有。后面的一个接一个夜晚也没有了。
他翻转过去,接住他的只是冰凉的床单。
仇瑞睁开眼,突然意识到许哲南不在他身边。
一种巨大的失落像渐渐涨潮的冰凉海水,慢慢把他给淹没了。
许哲南就不一样了,他不止自己痛苦,把他周围的人也折磨得不轻。
如今,他的办公室100米内都仿佛围绕着一团黑沉沉冷冰冰的雾气,任谁路过都会被冻一个哆嗦的程度。
他的第一下属小美实在看不下去也忍受不了了,小心翼翼凑过来说:
“老板,您猜猜我今天在路上偶遇了谁?”
许哲南一言不发地抬眼看她。冷若冰霜。
小美硬着头皮跟他对视了几秒就怂了,也不敢卖关子了,谄媚道:
“如果我告诉你,那位先生……气色很差,状态不比老板你强多少。你心理会不会平衡一点啊?”
许哲南还是不说话,继续定定地看着小美。
后者马上识相地闭嘴了。
小美嘴是闭上了,但她认为自己对这俩男人的痛苦负有一部分不可推卸的责任,遂决定再自作主张一次。
反正许哲南看她的眼神已经像要杀人了,她再努把力又能坏到哪里去呢。
于是两天之后,仇瑞在工作的路上撞见了那位来找过自己的女孩。
他心头乱跳,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悸。
同时眼神不自觉地观察着女孩四周,有几分期待能看到许哲南,却又害怕看到许哲南的身影。
恍惚间,那女孩明显是发现了他,竟然径直朝他走了过来。
仇瑞却感觉到一种强烈的落荒而逃的冲动。
但他的脚背叛了他的意志,此时此刻僵直在了原地。
小美施施然走到了仇瑞面前,递了一个信封给他,巧笑倩兮:
“仇先生,谢谢你的成全。我会照顾好哲南的。请放心。”
半小时后,仇瑞在自家店里打开了信封,看到了一张小美和许哲南的结婚照。
照片上,许哲南穿着黑色的礼服,挽着小美的手臂。郎才女貌,一对壁人。
仇瑞瞳孔巨震,手像是被什么东西烫到了。他只看了一眼就不敢再看。
太好了。这是件大好事。
仇瑞在心里一遍遍对自己说。
真的太好了,他见证了许哲南终于“走上正道。”
他从八年前就担心的事终于没有发生在许哲南身上,多余的杂枝被修剪掉了,偏僻的岔路被规避掉了。
许哲南,终于要拥有他应得的美好人生了。
也许是太激动了,仇瑞呼吸困难,手指颤抖,吃力地把照片放回信封。
片刻后,他平缓了呼吸,大声招呼店里的两个小伙计:
“小张,小毕,今天到这儿吧,不干了,收工!走,一起陪哥去喝两杯。”
两个小伙计高兴地摘手套,雀跃道:
“仇哥今天有啥喜事儿?这是否极泰来呀。”
他俩都知道最近老板肯定有心事,那张脸天天拉得老长,就没个笑容,跟了他几年了都没见过仇瑞这么低落的样子。
包括他离婚都没消沉这么久。
仇瑞不回答他们的问题,只是吆喝着要庆祝,要欢乐,今晚一定不醉不归。
然而三个小时后,一贯海量的仇瑞跪在自己家里的马桶边,吐了个天昏地暗。
他想,胆汁肯定是吐出来了,否则怎么会这么苦,苦涩的滋味从胃里一直泛到喉头,跟心里一样苦不堪言。
跟许哲南决裂那天在他心里敲下的重锤落了地,重复的钝痛叠加到了极限,终于使他分崩离析。
疼痛变得尖锐、绵延、撕心裂肺,痛不欲生。
他喘息着,揉着自己的胸口,翻来覆去也睡不着,最后大概是疼晕过去的。
在酒精的撕扯下他做了稀薄的梦,梦里的许哲南像抱着自己一样拥抱着别人,亲吻着别人,跟别人上床。
半梦半醒的仇瑞低声呻吟着,头疼得快要裂开了。
仇瑞从小就不是个聪明孩子。
他识字晚,数数儿也比别人晚,一看到复杂的数字、逻辑、定义……就会大脑一片浆糊般混乱。
长大后,他虽然会了些为人处事的朴素智慧,也掌握了几门吃饭的手艺,但他依然不是个聪明人。
然而,就算是这么不聪明的他,到这会儿也终于搞明白了一件事。
他做错了。
然而为时已晚。
就像许哲南所说,这已经是他第三次把他从自己身边推开。
他后知后觉,根本没有意识到他推开的、是对于他来说具有什么意义的东西。
是他亲手弄丢了许哲南,再也没有了找回他的立场。
他想,许哲南那么聪明,一定不会再给他抛弃他的机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