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被逮到时正躺在树上睡觉。在硫海这种地方,树上并不安全,只是比地上安全得多,故而他睡得很浅,在那个强大的存在踏入警戒线的第一时间,他就惊醒了。
可这警觉并没能帮他逃脱。和对方比起来,他太迟钝,太弱小了。漆黑的箭矢已经打过来,他不得不狼狈地跳出藏身之处,他凝出长剑,在半空中,他接下第一击,借力拉开距离,落到地面,接着回身挡住第二击,难以招架对方的力量,简直快要失去平衡,不出几秒就将被对方的剑风甩出去。
他看到对方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个轻蔑的微笑,接着,对方主动放松了力量。他心底的某个声音提示他,对方这样必定有诈。但除了抓住这个破绽奋力一搏,他实在没什么别的办法了。
结果是:没有奇迹发生。这确实是圈套,他被漆黑的藤蔓绑起来。
“是不是躲着的时候没找到食物,只好把自己的脑子吃了?”他听见对方的奚落。
被打败,没什么话可为自己争辩。可被这样奚落,实在让他心里不忿。
“不比您躲在您那片湖底的时间长,瓦尔达里亚阁下。”他说,“想不到我居然有这样的荣幸,能劳动您大驾——”
“不想让我切掉你的声带,就闭嘴,小鬼。”大公说。
他知道他真的会切,所以他闭嘴了。可同时,感觉很屈辱。这屈辱在对方像拎小孩一样拎他的后领时,更增强了。
“我可以自己走。”他认为说这句话不会让对方履行刚才的威胁。
他错了。
他咳个不停,血洒在地上,被切开的气管随着气流进出发出一种急吸气的嗬嗬声。论痛,其实不算特别痛,可是很丢脸,这么轻而易举就被剥夺了说话的能力。
这是一次警告,对方没有把魔力留下阻止伤口愈合,不一会,他的伤口就愈合如初,只有那片皮肤周围的血迹证明刚才发生的一切。
他沉默地被对方拎着拖着走。
“是啊,你应该感到荣幸,”大公说,“她担忧你到了我都无法坐视不理的地步。”
瞎说呢。他心想。她派你来找我,是因为她乐意让你给我点教训;你愿意答应,是因为你乐意教训我,弥补你不能教训她的遗憾。
“你为什么离家出走?”他听见大公说。他知道,瓦尔达里亚不是在问他答案,而是为接下来的奚落做铺垫。果然,大公接着就把那些刻薄的词吐出来:愚蠢,幼稚,平白令自己涉险,可能会没命——
可是!——他在心中不满地争辩——当年,你们两个不带随从来硫海狩猎,不就是我如今这样的年纪吗?既然你们可以,那我也——
“是不是觉得自己很强?”
“我——咳!——”
虽然第一时间凝出魔甲覆盖住脖子,对方的魔力还是轻易刺透了。
“弱。”对方评价说。又是嘲笑,又是贬低。他真讨厌他!妈妈有那么多人可以派,为什么非要派这个最讨厌的人来抓他——连她自己都受不了瓦尔达里亚!
他本来就是因为和母亲赌气离家出走,现在,心里的怨恨更强烈了。
“离家出走,还非要跑到硫海。你以为就凭你父系那羸弱的人类血统——”
“我没有父亲!”他暴怒地叫起来。
“人类才会这样充满无用的感情,”大公侧过头,用那双冷冰冰的红眼睛看着他,“看看你的模样,你真是贵族中的瑕疵。”
比受伤更剧烈的痛苦攥住了他的心脏。他想要战斗,想要令他忘记这种痛苦的专注的死斗。但是此刻他不能战斗。他被绑着,拎着后领,在地上慢慢拖行。
“我不是人类,”少年的声音像吞咽过刀子似的沙哑,“我是一出生就拥有自己真名的领主,魔王最年长最强大的儿子——”
“魔王还不是魔王时,和一个神之属民的儿子。”大公冷冷地打断了他的话,“之所以是最强,只是因为其他人太弱。她几乎是生了一群半魔——”
“瓦尔达里亚阁下,请注意您的态度!”
第三次,他的喉咙被穿透。这次,魔力没有散开。
“注意你的态度,小狗,”大公愉快地说,“我心底的某个部分,可一直都很想杀了你。”
哼,你根本不敢杀我!他心想。杀了我,妈妈会为此杀了你!
可是当他发现,他被这样缓慢拖行了许久,而非用魔族习惯的魔力辅助的奔跑,看对方也没有召唤坐骑的意思,走的方向更不是出硫海的方向——他心里开始打鼓。
他相信,瓦尔达里亚不敢杀他。但是如果瓦尔达里亚把他带到硫海深处,旁观他被深渊的巨兽围困,最后把他的尸体带回去……
他知道,妈妈不会因为瓦尔达里亚“办事不力”而处决大公的。
“后悔了吗?”大公突然说,“你乖乖呆在她身边,何至于这样忐忑不安。”
他知道是自己的恐惧太明显,让对方发觉了。有时候他也深深地鄙薄自己人类的血统太多——情绪太多,太显眼,压都压不住。
“好了,别害怕,我不会杀你。我出发前对她说过,我会把你活着带回去。”
……那你现在是在往哪走?他想问。
他不需要问出来,对方也能猜到他的疑惑。也许是因为在他面前耀武扬威一番,心情不错,大公为他解惑了:“追踪你的时候,发现了另一个刻意隐藏踪迹的人。既然找到了你,也顺手去看看。要是有必要,就清理一下。”
他明白了——有人间界来的闯入者。
人间界时不时就有通过结界裂隙踏进魔界的闯入者,有些是走私的商人,有些是伪装成商人的刺探敌情的斥候。当下魔王的命令是,在边域的外来者就不要管,如果进入中部区,杀掉。
硫海算是边域范围。但硫海一般没有商人或斥候——因为硫海太危险,普通的魔族都可能有来无回,更别提那些肉体比魔族羸弱太多的人类或精灵,再说这里没有领主常驻建立城池,没有敌情可刺探。
一个人间界的闯入者,来硫海,几代以前,有一次这样的情况发生:圣子从硫海取道去魔王城,行刺魔王。
那个圣子和那个魔王同归于尽了。后来再没有这种事情发生,因为这样的策略很愚蠢。人间那边,真神的圣子是从小选中培养,一个圣子死了,继任的是个小孩。可真魔的魔王不是。一个魔王死了,继任的是魔界当下最强的魔族。
他胸膛里那颗心又开始打鼓。
如果不是圣子……对方是什么样的人,为了什么目的?如果是这一代圣子故技重施……瓦尔达里亚,打得过圣子?
“为什么还在害怕。”大公问。大公好像是问完才想起,自己把他的喉管切开了不让愈合。终于,那块魔力散开,血肉生长,他重新感觉到了发声的自由。
“敌情不明,这时候应该先谨慎观察……”他说。
他不意外大公发出嘲笑。但是他听着这声自己意料之中的嘲笑,还是感到丢脸。他再一次怨恨妈妈为什么要派瓦尔达里亚来抓他。
“不是说自己很强吗?”大公说。
“……如果对方很强呢?”
一个孤身一人潜入魔族,还在硫海游荡的人,实力起码堪比领主级的高等魔族。领主和领主间,实力差距很大,而领主和魔王间……也很大……传说中唯一能与魔王的力量对抗的圣子……
就算瓦尔达里亚号称是魔王之下的魔界最强……
“就算真是圣子,”大公说,“带着你跑,还是绰绰有余。”
这时候,大公停住脚步,一双魔力凝成的翅膀在他背后展开,接着,他用比普通的魔力辅助的奔跑更快的速度移动起来——那是只有大公和魔王才会的技巧,用魔法模拟出龙一样的飞行。
他仍旧被拎着,感觉自己在水流般致密的烈风中漂浮,眼前的景物飞速掠过,快得根本反应不过来他被带去哪,发生了什么。这样的飞行持续了不过十几秒,他根本没感知到附近有任何别的强大的生命,突然间,抓着他领子的手松开了,束缚住他的黑色的藤蔓也消散。他勉强用一个平稳的姿势落地,剑在手中凝成——这纯粹是未雨绸缪,为接下来的战斗或逃跑行为服务,他尚未发现敌情。
金色的火焰冲进他的眼帘。
魔界是永远漆黑的夜晚,就算是发光的植物,也是幽微的冷光。很小很小的时候,他非常害怕黑暗和幽冷,睡觉时也要求一定要在近旁留一只蜡烛。他喜欢蜡烛的那种火,多亮,多暖,多神奇,不用魔法维系,就能驱散黑暗和寒冷。
而他最喜欢的那种火比不上眼前的这种火。他从来没见过这种火,涌动着精粹而强大的魔力。魔族人的魔力是黑色的,不是金色的。
神之属民的魔力,才是金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