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道:「你以为子晟和你一样清閒,整日吃吃喝喝无忧无愁,看看你,昨日高枕痴睡足足一日后脸都圆了。可是子晟呢,入秋后又见清瘦……」
少商觉得满腹冤屈,很想说『既然你这么关心干嘛不少给他布置些工作』,可嘴上只能大声道:「陛下圣明!妾也知道凌大人辛劳,是以已备下数份秋冬进补的食谱,正预备给凌大人好好补养呢!哦,还有皇后,妾也想好了。」
皇帝哼哼了几声:「这还像话。」
皇后无奈的在旁叹气:「行了,你也下去用膳吧。午睡后再到我这儿来。」
少商如蒙大赦,飞也似的溜走了。在侧殿内,翟媪早为她留好了饭食,少商边吃边吐槽:「陛下还是对我不满意啊。」
翟媪却笑道:「陛下其实喜欢你,真是厌恶之人,他哪有那么多话。」
少商苦着脸问道:「翟媪,我的脸真的圆了吗?其实我昨日……」她忽的一惊,止住了言语;仿佛心底深处被细细的针尖刺了一下,不会出血,但是钝钝的发疼。
翟媪连声劝慰小姑娘一点没胖,又说了许多宽慰的好话,可不知不觉间气氛却冷了下来,她觉得奇怪,便问少商怎么不说话隻闷头吃饭。
少商勉强的笑了笑:「无甚。不过今日出了这么一件大事,适才还不觉得,这会儿身上乏力的很。」
翟媪想想也是,便让她吃完快去歇息。
用膳后少商回到自己的宫室,凭窗而坐,良久后觉得室内气闷,托言去剪几支秋菊装点内寝,走去庭院透透气,宫婢都知少商受帝后宠爱,自不会阻拦。
少商站在枝叶繁茂四下无人之处,静下心神缓缓修剪起赘枝,不知过了多久,忽听一个熟悉的声音——「少商,你怎么在这里,叫我好找。」
她缓缓的转过身来,定定看着那背光而来的男人,他似是饮了些许酒,英俊的面庞上泛着动人的淡淡潮红。
「……平日这个时候,你是万事不动要歇午觉,怎么今日出来乱逛了。」青年笑的温煦,哪怕是这无人之时,酒气微醺之际,他依旧举止得体,步伐不疾不徐。
凌不疑将手搭在女孩肩上,少商隔着衣裳都能感觉到那修长有力的手指,只要稍微用力,就能生生将她的肩胛骨捏碎。
他柔声道:「怎么了,睡不着吗。」
少商不动声色的将自己的肩头挣脱他的手掌,将铜剪缓缓放下:「你为何不问我送口信给袁慎,所为何事。」
凌不疑纹丝不动,只有那双深褐色的眸子迅速缩了一下,但脸上已不復笑意了。
少商看在眼里,终于在这最后一刻确定了。
「……今日你们做的一场好戏,要将虞后与汝阳王凑齐,又恰好能在老王妃对皇后发难之时赶到,天下哪有那么巧的事。老王妃并不经常进宫,更别说从她进宫到你们赶至,顶天了也才半个时辰。若说虞侯是恰好在尚书台与陛下议事,那城外三才观的老王爷呢,他已有数年都只在正旦那日进宫了吧。」
「这位设局之人,定是昨日看见淳于夫人满脸愤怒的从我家出来,随后又尾随她,得知她去汝阳王府找老王妃哭诉,这才料定老王妃今日会进宫来寻我麻烦。我本来以为这是陛下所为——这倒不奇怪,做君主的想探查臣子行踪也没人说什么。可适才陛下却说我『昨日痴睡一整日』,若陛下真在探查我家行踪,怎么知道下午来访的淳于夫人,却不知道我上午在万府足足玩耍了两个时辰呢。」
「凌大人,是你吧,你设了这个局。陛下应该只是风闻程家有事时才着人探查一二,而你,你才是一直窥探,事无巨细吧!」少商胸膛剧烈起伏,强忍着没去摸那把铜剪——虽然摸了应该也没什么用。
凌不疑淡淡道:「……陛下的确有意让老王妃安度晚年。」
「那也是你搭的戏臺子!」少商握着拳头,低低喊了出来,「这也无妨,就像文修君说的,你就是皇帝的鹰犬!可是……」
「不要拿那个愚蠢的女人说的话来刺我。」凌不疑神情冷漠,「皇后说的没错,你的嘴是该管管了。」
少商被这威严凛冽的语气震的缩了一下。
「这世上有的是人想为陛下鞍前马后,就是你父兄,你的万伯父,难道不是心心念念为陛下效力吗。我是鹰犬,满朝文武谁不是,谁又不想。真清高的,何不学那位严神仙,辞官归隐,自去逍遥?南宫论政殿,北宫尚书台,讲经堂内的儒生,演武场上的将士,谁不想成为陛下心腹之人!」
少商被他气势所迫,竟一时说不出话来,用力喘好几息才顺出气来:「好,你有理。那你为何监视我?这和陛下,和朝政,总没有关係了吧!」
「若非我时时看着你,能在三公主手下护住你,能恰时给你送钱花?」凌不疑对这指控不屑一顾。
「在宫里你监视我,我从无异议啊,毕竟宫闱变化莫测,我还很感激你呢!」少商着急道,「可昨日是在我自己家里啊!在家里我能有什么不测,你还盯着我做什么!你你你…你连我全家都一齐监视了…」
「我不是盯你全家,我是盯着你。」凌不疑忽道,「程校尉虽才具不俗,但还不值得我费那么大力气。」
少商连连冷笑:「好好,我懂了,既然如此,你也知道我何为送口信给袁慎了吧。」
「这也不难猜。」凌不疑分花拂枝,缓缓走到女孩跟前,绕着她走了半圈,高大的身影盖顶般压下,少商被罩的铺天盖地,全靠一腔倔强撑着背脊,不肯示弱。
「你在街上看见了楼垚,见他垂头丧气,形容不好,便生了怜惜之心。可萧夫人行事谨慎,断不会允许你再联络他。那么你该如何得知他的近况呢,你不敢找父兄,不敢自行打听,于是自作聪明之下就想到了袁慎。他是楼垚兄长的同窗好友,还与你有些『交情』……」
「不是不是!」少商几乎瞬间就知道他意指什么,慌忙道,「我与他绝没有什么不清不楚的事情,那不是羞辱你吗,我不会这样的!是之前他找我给皇甫夫子向我叔母传话时,他说欠我一回,我想索性就让他帮这个忙,也算了结了!」
「你有我,为何还要找旁人帮忙。」凌不疑似乎略缓了些语气,「天底下有什么事,是我做不到而袁慎能做到的?!你不是想知道楼垚的近况吗,我来告诉你。」
「楼垚与何昭君隔阂甚深,虽然两人都有意好好做夫妻,可一旦有变故,就会立刻撕破之前的和睦。楼二公子回都城后,为胞弟谋得一处外放。楼垚自是欣悦,可何昭君却顾念弟弟年幼,不愿离开都城,也不肯让楼垚去。好了,现在你知道楼垚为何郁郁不快了,你意欲何为,莫非还想去抚慰一二?」说到最后一句,凌不疑几乎冷笑起来。
少商语噎气堵。
为何人们会觉得凌不疑有古君子之风呢?这人如果想活活气死你,就绝不会隻把你气的半死,所以古君子都是些气死人不偿命的傢伙吗。
少商觉得自己应该改变战术,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便深吸一口气,道:「楼垚之事暂且放一边……」
「哦,现在暂且放一边了,之前不是牵肠挂肚吗。」凌不疑目色阴郁,语气怪异。
少商默念十遍『小不忍乱大谋』,忍气道:「我们好好说话。楼垚反正也不是第一天受何昭君的气了,想来一时半刻也死不了……」
凌不疑神色稍霁。
「可你一天到晚监视我是怎么回事啊!你又不是看管我的狱卒!」少商几乎要压抑不住喊出来,「若是我喋喋不休追问你每日见了谁做了什么,难道你会高兴么!」
「男女有别,这如何能一样。」有时皇帝的旨意的确不能让人知道,凌不疑对女孩的激烈反应十分不解,「我不过想知道你的情形,你究竟为何不快。」
少商几乎仰天长啸,然后郑重道:「我不喜你找人盯着我,你赶紧让他们撤了。」
「不行。」凌不疑断然道,随即又疑惑道,「你有何事不能叫我知道。」
「你……!好,你若不撤了盯着我的人,我以后绝不理睬你!」少商忍不住跺脚,恼怒的低喊。
「请便。」
凌不疑已不愿听她说下去了,俐落的背过身,拂袖而去。
秋日溶溶,隔着茂密的花叶落下斑驳的阴影,少商站在枝叶夹杂的阴影中,捏拳僵立,几乎气炸了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