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据老妈的说法……蒋丞突然觉得这个称呼有点儿奇怪,思路都有些诡异地中断了,什么说法就在这一瞬间记不起来了。
在他十几年的生命裏,父母家人都只是唯一的,无论关系好还是坏,老妈都只是那个叫沈一清的女人,老爸是那个叫蒋渭的男人,还有两个双胞胎的弟弟……现在却突然多出来一套,李保国和……几个他已经忘了的名字。
实在有点儿拧不过劲儿来。
他跟家裏的关系的确很紧张,无论是父母还是弟弟,一碰就呲火,一见火就炸,跟弟弟算起来已经有差不多一年没说过话了,连向来冷静自制的老妈都有过各种失态。
但就算这种状态从他上初中一直持续到高中,就算他经常想着不想再回家,不想再见到父母,更不想再见到那两张长得一样的脸……这种时刻如愿望实现一般地降临到他眼前时,却还是整个人都蒙了。
就是蒙。
非常地蒙。
从老妈说“有件事要告诉你”开始,几个月的冷战和手续办理,一直到现在,所有的事都像回不过神来的一场梦。
大多数时间裏他没有太多难受,也没有多少痛苦。
有的只是蒙。
“冷吧?”李保国回过头问,咳嗽了几声,“比你原来那边冷多了吧?”
“嗯。”蒋丞在口罩裏应了一声。
“回屋就暖了,”李保国说,咳嗽带说话大声,喷了他一脸唾沫星子,“我专门收拾了一间屋子给你。”
“谢谢。”蒋丞回答,抬手拉了拉口罩。
“咱爷俩还谢啥啊,”李保国一边咳嗽一边笑着往他背上拍了两下,“咱爷俩不说谢!”
蒋丞没能回应他,这两巴掌拍得相当有力度,本来就吸了凉气儿想咳,听了李保国咳嗽就更想咳了,再来两巴掌,他直接弯腰冲着地一通狂咳,眼泪差点儿咳出来。
“你身体不怎么行啊,”李保国看着他,“你得锻炼,我跟你那么大年纪的时候壮得跟熊似的。”
蒋丞没说话,弯着腰伸出胳膊,冲他竖了竖拇指。
李保国很愉快地笑了起来:“锻炼!我以后还得靠你伺候呢!”
蒋丞直起身看了他一眼。
“走。”李保国又拍了他一掌。
“别碰我。”蒋丞皱了皱眉。
“哟?”李保国楞了,眼睛挺圆地瞅着他,“怎么?”
蒋丞跟他对视了一会儿,拉下口罩:“别拍我背。”
李保国的家,在一个老旧的小街上,两边是破败而又充满了生活气息的各种小店,吃穿日用都有,店铺上面是低矮的小楼房。
蒋丞抬头透过各种交错的电线看了一圈,外墻都看不出本色,也不知道是天色暗了还是本来就这样。
他满心裏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儿地跟着李保国拐进了一个楼道,穿过几堆杂物和菜,走到了一楼最裏的那个门前。
“条件肯定是比不上你以前了,”李保国一边开门一边说,“但是我的就是你的!”
蒋丞没说话,看着楼道裏一个被蜘蛛网包裹着的灯泡,感觉这灯泡快要喘不上来气儿了。
“我的,就是你的!”李保国打开了门,回头在他肩上重重拍了两下,“你的,就是我的!这就是亲爷俩!”
“说了别碰我。”蒋丞有些烦躁地说。
“哟,”李保国进了屋,打开灯,“真是惯坏了,就这么跟长辈说话,我跟你说,你哥你姐我都没惯过,你要是一直在家裏长大,我早给你打服了……来,你睡这屋……这屋以前你哥的……”
蒋丞没去听李保国还在说什么,拖着箱子进了裏屋,这套房子是两居室,不知道以前这一大家子是怎么住的。
这个收拾出来的屋子……应该是没怎么收拾过,不用眼睛光用鼻子就能判断出来,灰尘味裏夹着淡淡的霉味。
一个旧衣柜,一张书桌,一张架子床,上铺堆着杂物,下铺倒是收拾出来了,床单和被子都是新换的。
“东西放着,明天再收拾,”李保国说,“咱爷俩先喝两盅。”
“喝什么?”蒋丞楞了楞,看了一眼手机,快十点了。
“酒啊,”李保国看着他,“咱十多年没见着,怎么不得喝点儿啊,庆祝一下!”
“……不了,”蒋丞有些无语,“我不想喝。”
“不想喝?”李保国眼睛放大了一圈,瞪了他两秒钟之后才又把眼睛收小了,笑了起来,“你不会是没喝过吧?你都上高中了……”
“我不想喝,”蒋丞打断了他的话,“我想睡觉。”
“睡觉?”李保国僵了好一会儿才一挥手转身走了出去,粗着嗓子说,“行行行,你睡觉,睡觉。”
蒋丞关上了房间的门,在屋裏站了快有五分钟才过去拉开了衣柜门。
门一打开他就在一阵扑面而来的樟脑丸味道裏楞住了,一个两门的衣柜,裏面有一半塞满了,被子,毛毯,旧棉衣,还有毛边都快赶上流苏了的毛巾被。
这种感觉很难形容,蒋丞确定自己现在还没有开始想念远在好几个小时之外的家以及家人,但却真心开始疯狂地想念自己的房间。
他把箱子裏的衣服随便拿了几件出来挂在了衣柜裏,别的都放在行李箱裏塞在了柜子下面,又拿出瓶香水对着衣柜裏喷了十来下,这才关上了柜门,坐到了床沿上。
手机响了,摸出来看了看,号码显示是“妈”,他接了电话。
“到了吧?”那边传来老妈的声音。
“嗯。”蒋丞应了一声。
“条件是不如这边家裏,”老妈说,“可能需要些时间适应。”
“不需要。”蒋丞说。
老妈顿了顿:“小丞,我还是希望你不要觉得……”
“没有觉得。”蒋丞说。
“这十几年家裏没有亏待过你,我和你爸爸从来没有让你知道你是领养的对不对?”老妈的声音带上了惯常的严厉。
“但我现在还是知道了,”蒋丞说,“而且也已经被赶出来了。”
“你别忘了,大过年的爸爸已经被你气进了医院!现在都还没有出院!”老妈提高了声音。
蒋丞没有说话,他想不通老爸肺炎住院跟自己有什么关系。
而后面老妈还说了什么,他有些神奇的都没听清,这是他的技能,他不愿意听的东西可以真正地不进脑子。
老妈严厉而空洞的指责和他认为完全无效的沟通手段是他崩溃的引信。
他不想听,不想再这个陌生得让他全身难受的环境裏吵架。
电话挂掉的时候,他已经想不起来之前都说过什么,老妈说了什么,自己说了什么,都已经不记得。
想洗个澡,蒋丞起身打开了门,往客厅裏看了看,没有人。
他清了清嗓子,咳嗽了几声,没有人应。
“你……在吗?”他走进客厅,实在不知道应该怎么称呼李保国。
这屋子很小,客厅裏一眼能看到卧室和厨房厕所所有的门,李保国没在屋裏了。
打牌去了吧,路口接个人的工夫都要去打几把的人。
“来啊——打牌啊——反正有大把时间,”蒋丞唱了一句,推开了厕所的门,“来啊——洗澡啊——反正……”
厕所裏没有热水器。
“反正……”他继续唱,回头往跟厕所连着的厨房看了一眼,也没有看到热水器,只在水龙头上看到了一个电加热器,“反正……”
唱不下去了,在转了两圈确定这屋裏没有热水器之后,他只觉得心裏堵得慌,往水龙头上砸了一下:“操。”
在外面晃了一天,不洗澡他根本睡不着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