控鹤监每日有专门的太监出宫采买,借机收发?信息,而同时在“双璧”递假消息那天傍晚和第二?日清晨出宫的,是一个姓郑的回事太监。
明华章又去查郑回事的负责范围,好巧不巧,其中就包括长寿坊。
明华章无声地叹了口气,一切至此,已经十分明白了。
他的上司廖钰山,也?是一个和他一样,拥有双重身份的人。
京兆尹亦效命于玄枭卫。所以他知道模仿哪个案件最能引起轰动,能引出双璧,在魏王面前立功。如果明华章没记错,那段时间,魏王正在制作花神灯,以讨女皇欢心。
或者说,是廖钰山知道魏王要给女皇献灯后,才?动了投奔魏王的念头?。
廖钰山绕了这么大个圈子,苦心讨好魏王,为了结案不惜拿无辜人顶罪,在长安接连炮制爆炸,当着众人的面屈打成招,完全不顾御史台的监察。他这样近乎自杀的急功近利,到底在急什么?
不知不觉间,东方?泛起鱼肚白,天亮了。明华章像是被光刺痛,伸手,捂住双眼?。
明华章和京兆尹交集不多,都好几次撞到廖钰山咳血,可?见廖钰山的身体状况已经很糟糕了。廖钰山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所以,才?着急在死前完成他的计划。
他这般疯狂,因为他就没想过以后。他的目的,从?一开始,就是弑君。
明华章头?一次觉得曦光刺眼?。他捂住眼?睛,世界如一片死水黑暗。他想,如果他什么都不做,让廖钰山杀了女皇,那天下就会回到李家?手里。
这一切都会结束了。李重润、永泰郡主的死,父亲的冤屈,李家?为了自保不得不泯灭亲情人性的悲哀,这些苦难,都将?迎刃而解。
封闭的黑中,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她的声音像天光一样,忽的刺破混沌:“二?兄,我找到谜底了!”
是她,不对,她怎么醒来了?
明华章骤然睁眼?,尤其当他看到明华裳只罩着一层薄薄披风,散着长发?在寒风中奔跑时,脸色沉沉转冷。他立刻起身,快步走?向阶下,接住明华裳。
他接触到明华裳冰凉的手,脸上愠色更甚。他连忙取下自己的外衣,将?明华裳紧紧裹住,斥道:“你?怎么穿这么少?出来了?”
明华裳哪有心思注意?自己的衣着,她紧紧抓着明华章的手,说:“二?兄,我知道凶手是谁了,他就是京兆尹。他上个案子留下的谜题不是明,而是日月当空瞾,他很可?能会在花朝节对圣人不利!”
明华章脸上表情淡淡,无波无澜,明华裳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不对:“二?兄,你?早就知道了?”
明华章没说话?,他将?明华裳裹紧,拉着她走?到屋里。他在这里枯坐一夜,茶水早已凉透,他也?从?来没有用炭盆的习惯,明华章找了一圈,没找到能取暖的东西,他只能将?明华裳安置在榻上,半蹲在她膝前,用手给她取暖。
明华章手指修长,骨架分明,手掌窄且薄,轻而易举就能将?明华裳两?只手都圈在里面。他仔细帮明华裳暖手,低声道:“我知道。但是,这不也?挺好的吗?”
明华裳听着完全愣住了:“什么?”
“赤胆忠心不得善终,告密小人却能扶摇直上,这样的王朝,还有什么守护的必要?是她,给大唐带来了酷吏,血腥,灾难。她逼死了我的父亲,暗杀了我年?仅七岁的长兄,大兴告密之风,仅因毫无证据的‘造反’二?字,就能对手无缚鸡之力的妇孺举起屠刀,李室众郡王公主被她残杀殆尽。现在,她更是为了两?个男宠,活生生杖毙了她的孙儿和侄孙。这样一个暴君,也?值得救吗?”
明华裳脸色逐渐郑重起来,她认真望着明华章,道:“可?是,她同时也?是你?的祖母。你?忘了,我们之前说过,哪怕有罪之人也?该由律法处置,天下自有公道,我们不能见死不救。”
“可?是,这世上真的有公道吗?”明华章声音冷清,瞳孔漆黑,像问明华裳,也?像问他自己。
他曾经坚信清者自清,君子怀德,坚信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可?是,他得到的却是亲人惨死,血流成河,他守护的东西滚入污泥,他最想保护的人险些丧命。
他身体力行?着那些大道理,可?是他什么都做不好。他恨女皇用强权鞭挞人性,让太子、相王为了自保,不得不对李重润见死不救,可?是他自己做的事情,又和女皇何异?
镇国公同样是为了他,舍弃自己的女儿,必要时还要因为他舍弃裳裳。这一切,真的值得吗?
明华章看着昏睡的明华裳时,无数次悔恨他为什么要离京,为什么要追寻所谓的真相就抛下她不管。如果那天他没有离开,而是陪在明华裳身边,说不定招财不会死。
可?是随之明华章又诘问自己,若那天他在,得知李重润和武延基在丹凤门杖刑时,他要如何抉择呢?一边是血缘上的亲人,一边是恩同再造的养父,难道他要为了救李重润,置镇国公府于险境吗?
虽没有亲历,但明华章在脑海里一遍遍重复那日的情景,每选择一次,他对自己的厌恶都更浓重一分。他什么都挽救不了,这样的他,还固守着一个君子牌坊,真的有用吗?
从?昨日给太平公主送信开始,明华章就像茕茕孑行?的白天鹅终于放弃了无畏的清高,世人都这样,那他也?走?在泥里,算得了什么?他的信念和骄傲逐渐动摇,他开始想,是不是只要能得到需要的结果,根本无须在意?手段?
让女皇死,就是一个非他预计之路,却能得到相同结果的手段。
女皇死了,皇位自然就要换人,太子是最名正言顺的继承人。他追寻十年?的反周复唐,就这样不费吹灰之力地实现了。
既然如此,为什么要去拆穿廖钰山呢?廖钰山炸死女皇后,自己绝对活不了,他亦是李家?绝佳的替罪羊。
明华裳静静看着明华章,忽然抬手,用力抱住明华章。明华章下意?识想挣开,他是兄长,理应保护妹妹,怎么能靠在妹妹身上?可?是明华裳加大力气,固执地不肯松手。明华章怕弄疼了她,挣扎的力气减弱,最后,他像是耗空了气血一般,疲惫地靠在明华裳肩上。
明华裳拥抱着他,说:“二?兄,你?永远是我心目中的月亮。你?在,大唐明月就在,你?相信公平正义,那世上就永远邪不压正,光明终将?战胜黑暗。”
“我从?没有责怪过你?。我之前病倒是自责自己无用,什么人都保护不了。招财已经走?了,我无力挽回,但至少?,我想保护你?。”
“这世上还有公道,我们一起去找。”
明华章额头?抵在明华裳肩上,她大病一场,身上只穿着薄薄单衣,明华章能清晰感知到她是多么纤瘦。然而这样纤弱的肩膀却韧劲十足,像水一样,至阴至柔,却在打散后永远能再一次凝聚起来。
明华章翻涌的心绪逐渐平静下来,他伸手,用力环住明华裳脊背,仿佛又拥有了无穷力量。
她是他要保护的软肋,也?是他无坚不摧的铠甲。有她在,他就有勇气去面对一切。
“好。”
花神
明华章紧紧拥着明华裳,脑中的魔障逐渐消散,只余坚定。时间紧迫,他最后抱了明华裳一下,就站起身,说?:“出宫的仪仗已经走了,我要去芙蓉园阻止廖钰山。”
“我和你一起去。”明华裳也匆匆站起来,立刻就要往外跑,明华章看到,忙道?:“穿好?衣服,小心着凉。备马也需要时间,你先回去换衣服,一会马厩见。”
明华裳扫了眼自己身上的斗篷和中衣,能不能见人是其?次,这一套实在不便于?行动。她没有反驳,匆忙往外跑,跑到门口时她顿了下,说?:“二兄,记得备三匹马。”
三匹?明华章正在奇怪为什么需要三匹马,突然透过大开的门,看到了外面?之人。
清晨薄雾未散,萧萧古木笼罩在清冷的寒光中,苏雨霁一身利落劲装靠在墙角阴影里?,一时看不清神情。
明华章怔了下,颇觉意外:“若水?你怎么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