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想一想,终究没有开口。
不管记不记得,一切都已经回不去了,他们怀抱着沉甸甸的过去,却也敌不过岁月中滔滔江流的裹挟,而只能随波逐流,不知身往何处。
“我是特意来找你的。”五皇子说,“上回我就想问了,你和太子之间,是不是发生了什么矛盾了?现在这情况,你可有应付不来的地方?”
兰奕欢摇了摇头,微笑着说:“我一切都好。”
五皇子微微颔首。
隔了良久,他又慢慢地,重重地,再点了一下头。
那么多复杂的阴谋诡谲之间,他们两个也只能这样一问一答。
因为会面对面地坐在这里,是因为他们曾经在那么久的光阴中,当过以为互相亲密无间,同父同母的血亲兄弟;
会欲言又止,字字句句不敢深言,又是因为彼此早已经身在殊途,往后终生,也不会再成为同路人。
于是,两人便那样坐着,兰奕欢一口一口喝光了鱼丸汤。
眼看他将里面的竹签拿出来,一颗一颗扎起最后剩下的几个鱼丸吃了,五皇子微微笑了笑,然后说:“我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
兰奕欢抬起眼睛。
五皇子说:“齐埘马上就要到京城了。”
兰奕欢手里的竹签顿住了一下,然后放进了竹筒里,说道:“他的流放期不是还没有结束吗?”
五皇子说:“母妃不放心,让大舅把他给接回来了。她一直记挂齐埘,我也不能阻止,但我会管住齐埘,不让他兴风作浪,你心里有个数就行。”
兰奕欢怔了怔,“哦”了一声,没再说话。
“小弟。”过了一会,五皇子说,“照顾好自己。”
兰奕欢说:“我知道,你也是。”
他站起身来:“那我走了,五哥。”
他不知道最近的风波当中,五皇子充当了怎样的角色,也不知道未来越来越激烈的夺嫡冲突之中,他又会做些什么,或许他们今日见这一面是在给过去的不甘不解画上句号,也或许是彻底地告别。
正如此时外面越来越大的秋雨,无论你是王侯将相,还是布衣平民,都逃不过这一出人世的洗礼。
而人们狼狈奔走,在冷雨中千方百计地寻找温暖,在凉薄过后的世情里寻找温情。
五皇子点了点头,手撑在额前,没看兰奕欢,抬手把伞塞到他的手里。
兰奕欢握住了伞柄,忽然想起很久很久之前的有一次,五哥悄悄带着他出宫来玩,两人在街上玩的尽兴,不知不觉就忘了时辰,却没想到急着要往回宫里赶的时候,下起了雨。
铺子里的雨伞都被抢光了,找了半天,也只买到一把。
一把小小的伞,根本遮不住两个人,五皇子把他摁在怀里,解开外衣裹着。
结果这样打着走了一会,他们发现兄弟两人的衣服都越来越湿。
五皇子发了会呆,干脆把伞往兰奕欢手里一塞,说道:“这你拿着。”
兰奕欢当时也不大,眼看自己被挡在了伞底下,哥哥一头扎进雨里,就有点着急,连忙说:“哥哥哥哥,你快回来,你都要浇湿了呀!”
五皇子说:“你懂什么,我就喜欢下雨天浇着走,这是我的作风,男子汉大丈夫,就要这样勇敢!”
兰奕欢着急地说:“那我也不能打呀,我打了,不就也不是男子汉大丈夫了!”
五皇子道:“你本来也不是!你叫小屁孩,给我打好了!走!”
那些关爱温情是真的,那些痛彻心扉也是真的。
哪一样他都忘不了。
兰奕欢推开门,撑开伞走了出去。
五皇子又在那里坐了很久很久,一直到茶楼要打烊的时候,小二前来催促,他才将一条黄金打造的小鱼放在桌上,淡淡地说:“结账。”
其实要是在平常的时候,齐埘回不回京城也影响不了什么,但如今是非常时期,事事都得慎重,在五皇子告诉了兰奕欢这件事之后,他就一直派人盯着齐家那边的动静。
没几日,下属崇安便来禀报,说是齐埘果然回到京城了,秘密护送他的人,是齐弼的几个心腹手下。
兰奕欢闭着眼睛,用手指慢慢揉着额角,漫不经心地问道:“他们是怎么把人弄出来的?”
崇安道:“使了十几万两银子。齐家那边没查出是哪来的,但齐弼前一阵子,曾经从临华宫中带出去过两匣东西。”
他说完之后,是久久的沉默,崇安微抬头看了兰奕欢一眼,却见他微微牵动了一下唇角,说道:“不意外,慈母之心嘛。”
他站起身来,若无其事地说道:“走吧,该回宫了。”
等到兰奕欢回到宫中,深沉的夜幕已经降临。
虽是自幼住惯的地方,但在夜色的掩映下,总是又增添出一种说不出的辽远神秘之感,星辉下琉璃的重檐歇顶连绵不绝,一座座殿宇幢幢,飞檐排排而立,斜指天际。
兰奕欢转过宫墙,迎面而来的两队侍卫向他行礼,被他摆手止住了,径直进了一道垂花门,而后蓦然止步。
他忽然意识到,这并不是回他自己宫殿的那条路,前方那条狭长的甬道被称为临水夹道,因为一侧是水镜亭,另一侧,则是临华宫。
兰奕欢静静地在月色下站了片刻。
不知道是哪宫的娘娘正请了乐师作乐,此时一曲方毕,彩声雷动,七拐八拐地遥遥传到了这里来,听着甚是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