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博士仍旧对他真实的愤怒无动于衷,好像他仍旧是在假装出这种情绪。
“爱,”博士说,“既是一个名词,也是一个动词;既是一种态度,也是一种行为——也许,弗伊布斯,你的感觉和你的感情的确告诉你,你在爱着她,但从你的行为来看,我很遗憾,你不爱。也许……你终究是无法克服你在情感能力上的缺陷的,你永远不能够真正地爱。”
“可你们也从来没教过我!”哨兵捶了一下桌子,声音骤然拔高,“你们从来没真正教过我如何去爱,你们只教过我——我一定会爱上她?因为我和她百分之百匹配?——你们从来没真正说清楚过你们希望的是——”
“爱是,”博士打断了他的话,“一种自然而然的感情,围绕这样的感情,人会感觉到很多,做到很多。但是,大部分人,成千上万的没有那种幸运觉醒的普通的人,自然而然地远离了爱,自然而然地失去了爱——”他笑起来,含着自嘲,含着轻蔑,“而那些幸运的,觉醒了的人,可以链接到另一个人精神的哨兵或者向导,并且更幸运的,找到了自己想要终身链接的专属的哨兵或者向导,他们大部分也没有真正思考过,自己占有了什么,又何以实现这样的占有。爱是不能被教授的,弗伊布斯。被教导出的爱不是爱,而是操纵和表演的技巧。”
博士这番话,大体上来说无懈可击,基本没什么可以反驳的论点,而如果谈明智而审慎的行为决策的话,更不应该去反驳博士。
“真是智慧啊,朱利亚斯,”哨兵怨恨地说,“可你还不如把话说简单点?——你们这些负责塑造我认知的研究员们,不敢教我什么是爱,因为你们自己也不知道那是什么。你们全都是远离爱、失去爱的普通人——”他看到博士露出了那种笑话小孩的笑容,于是把后面这些话说了出来,“特别是你——那时候,艾达被抓起来,你落井下石,你的证词促成了她罪名成立——”
他终于让博士那好像永远一切都被他掌控受他支配的表情出现了一点裂痕。
可是,只是一点裂痕。博士很快轻松地笑起来了。
“原来你也没有我们想象中那么不在乎‘妈妈’啊,弗伊布斯——仔细研究过相关档案了,是吗?”
“理查德愿意作证她无辜,愿意四处奔走去救她,而你——”
“她的确有罪,不是无辜的。她欺骗了理查德。”说到这里,博士笑了一声,那笑声谈不上有什么恶意,其实听起来反而可以说是善意的,充满同情的,“可怜的理查德,一直在被欺骗。他的生命中,总不缺欺骗他的女人。”
弗伊布斯愣住了。他知道此刻,他和博士的谈话是有别的研究员正在旁听呢,也许其中就有理查德本人。就算克莱恩博士这时候不在,录像和录音也会留档,他有资格随时翻阅。
他的疑惑让博士再次发笑。
“还是说回你吧,弗伊布斯,你想表达什么?”博士问,“都怪我们?我们这些冷血的、不懂爱的科学家们,都怪我们没教好你?换一波人来教你,你早就学会什么是爱了?”
是。他想这么说。说“是”的话,事情会很简单,很轻松。压力会减轻,责任不在他。
但他对说“是”有一种强烈的不适感。他觉得自己不应该说,“是”。
可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最终他说的是:“我爱的。我爱黛安娜。”
博士打量着他,好像在审视他,这话有几分可信度。
“如果你真的非要这么坚持的话,男孩,那我也尊重一下你的态度,我现在这样告诉你——现在,立刻向我坦白,你为什么要服用钝化剂?如果你现在从现在开始说实话,我可以考虑减轻对黛安娜的处罚。”
哨兵攥紧了手。他感觉自己的心在激烈的跳动,血管也跟着一起搏动。
他开口了。
他告诉他,一切。他的烦躁,正念的失败,神游,意外,他要求黛安娜不要告诉他们,并为了防止意外再次出现,服用钝化剂。
“果然还是因为你的完美主义倾向啊,弗伊布斯,”博士听完这么评价道,“本来,这不是什么大事,男孩,如果你善于沟通,向我们求助的话,这真的本来不是什么大事……不过现在,私自滥用药物,还有你刚才说的,神游时自残,啧啧啧。”博士的手指轻轻敲着桌子,“弗伊布斯,很多时候,和别人合作,接受别人的帮助,比单打独斗要明智得多。”
“是的,”弗伊布斯说,“我现在知道了。”
“我们会帮你解决你的这些新问题。但你需要被惩罚,从现在开始,你的外出权限暂停,停止接受哨塔的调派。你开始关禁闭。”
“是的。”
“黛安娜也同样需要被惩罚。从现在起,她也会被关禁闭。”
弗伊布斯抬起头,死死盯着博士。
博士笑笑,对他说:“她纵容你瞎胡闹,是她作为你的向导的失职。她原本会被罚得更重呢,男孩。”
“她要被关多久?”
“你不想知道你要被关多久吗?”
“她要被关多久?”
“向导总跟着她们的哨兵一起行动,哨兵去哪,她们就去哪。哨兵被关押,她们也要被关押。你被关多久,黛安娜就要被关多久,弗伊布斯。”
他回到了这个房间,这个他住过很多年,以为自己再也不会回来长住的房间。单向透视玻璃对房间里面的人来说是一面镜子,他每天都能从这面镜子里看见自己。
最开始的几天这里人来人往,他们在这里给他体检,评估钝化剂的影响,评估他的心理状态。陌生的向导坐在他旁边,告诉他,她会帮他调整好自己。
他这次没有再对他们说:我要黛安娜。他对向他提出的任何问题有问必答,他对向他提出的任何指示照做不误。而如果要求他主动说点什么,他就保持沉默。
那个向导首先和他一起重新训练了他的正念技巧,接着开始和他长谈。因为他没有放在心上,所以他基本不记得她说了那么多都是什么。反正大致就是告诉他,要对自己有信心,要对结合有信心,百分之百匹配的哨兵和向导必定相爱,随着时间的推移,不管是他还是黛安娜都会放下怀疑,坚信起他们对彼此的爱。
他在她每次提起黛安娜时走神,去想黛安娜。他想:黛安娜现在怎么样了,在哪,在做什么?
然后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没有人再会走进这个房间。从这个时候起,惩罚才真正开始。每天,营养剂从一个小窗口送进来。他询问他什么时候可以出去,没有人回答他,他询问黛安娜是否已经出去了,依然是沉默。他尝试通过结合去到黛安娜的精神空间里找她,但是,也许是电场屏蔽太强了,他一次都没有成功过,他甚至一次都没有梦到过黛安娜。就连她存在的那种感觉都变得稀薄,仿佛她在离他非常遥远的地方,仿佛他将永远也碰不到她。
他中途神游过一次,黑色的水母横冲直撞,想要挣脱这个牢笼,却被电网打得虚弱不堪,缩回他的体内。他虚弱地躺在地板上,没有人进来。然后不知道怎么的,没有向导的引导,他回来了。他爬起来去吃营养剂。s级哨兵不需要向导的传言或许是真的,他可以这么被关一辈子,不会很短的一辈子,就这样,没有向导,没有任何一个向导,没有任何一个人,永远只有自己和镜子里的自己。
博士曾经让他想象过这样的生活,作为一种威胁:永远不能离开第九区,永远被困在这个房间里,永远见不到黛安娜。他当时想象着,感觉到了恐怖。现在这恐怖真的上演,折磨他的却不是这生活本身。失去自由,孤独,无事可做,绝对无聊,都是只处于遐想中而非真正经历时才显得那么可怕,走进去后,就会开始习惯,就会开始无所畏惧。
真正折磨他的恐怖,是这样一个问题:黛安娜难道也处在这样一种境况之中吗?
这才是真正的恐怖,真正的地狱——想象你所爱的人正被折磨着。
即便你不会被此折磨到,可是,想吧——既然你此刻有这么多的时间,好好想一想吧——她和你不一样。你坐在这里,连一个表情都不会有,但她可能正在痛哭。
于是他开始对空荡荡的房间,对单向玻璃那一边正在观察他的那个不知名的研究员说:我很抱歉。
我很抱歉,我知道错了,我再也不会这样做了,请您免除对黛安娜的处罚。
反反复复,一遍一遍。
一遍又一遍。
惩罚结束得突然。那一天,房间门打开了。他像被闪电劈中了一样猛然站立起来,眼泪流下。强烈的感情和强烈的感官冲击着他。就算没有这些,就算他瞎了,聋了,什么也看不到,听不到,连她的气息都感觉不到,还有他们的结合——那么鲜明的存在,那么鲜活的感情,那一颗心,从电场的那个破口,汹涌地流向他。
黛安娜站在门口,诧异地看着他,看他跌跌撞撞走过来,抱着她哭。
弗伊布斯,你怎么了?
我没事,我没关系,我很好……你没事就好。
然后他发现,黛安娜的心情其实是非常轻快的,这昂扬的旋律里唯一一段阴郁的乐句是来源于他,来源于她看到了他此刻的怪状,听到了他此刻澎湃的感情。她不懂为什么。
他们、他们告诉我……你有个紧急任务不能一起去,弗伊布斯?
什么?
困惑。困惑中他听到了黛安娜对他说:我们、我们一起度假去了……第九区的好多人都一起……我们,除了你和奥瑞恩,连达芙妮都一起去了……奥瑞恩有应激障碍,你有一个非你不可的任务……你没有去做任务吗,弗伊布斯?
他哽咽着,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问她:你们去哪了?
……海边,很漂亮……湛蓝的天,碧蓝的水,翠绿的树叶,金色的沙滩……我们四个一起去潜水,还遇到了一只海龟……我想要是能和你一起就更好了……
弗伊布斯听着,破涕为笑。但是黛安娜却沉默了。她好像明白了他当时到底在做什么“紧急任务”。
我没事。弗伊布斯又说了一遍。你没有被罚就好,黛安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