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嘉哥,收拾东西呢,你明儿几点的车?”
“天一亮就走。”
“那可早得很啊,我肯定睡正香哈哈,叔送你?”
“嗯。”
“难怪他睡这么早咧,那好,给你留俩芝麻馕路上吃。弄完来院子,咱喝一杯就当给你送行啦。”
“好的。”
盯着儿时玩伴离屋的背影好一会儿,周从嘉弯腰继续手头的活计,心头五味杂陈。
没剩几天就该去新学校报到了,在这里做完两星期的短工,他还要回趟家。时间上有点赶,不过他并不打算多做停留。
高考后的暑假,或者更准确的说,自从陈佳辰不辞而别后,周从嘉的人生像坐过山车一样起起落落:先是好端端的家被陈佳辰折腾散了,自己顶住压力一举夺魁喜获“金榜题名”,好不容易刚把亲爹捞出来,争相采访的媒体顺带挖出家丑,纷至沓来的奖金荣誉、请客吃饭……
短短两三个月,周从嘉密集且迅速地见识了人生百态,一方面震惊于这些书本上见不着的东西,一方面也着实疲于应付,干脆找了个旅游的借口来寻同村的水娃儿。
说是旅游,其实就是来做苦工的。这片广袤的土地上很缺壮劳力,但畜牧业不招没经验的短期工,摘棉花又不到季节,俩人便多倒腾几道路去葡萄园苟了下来。
纵然周从嘉的书读再多依旧不改庄稼人本色,他老家虽不产葡萄,但农活儿上手极快。几番下来,周围人很快喜欢上了这个聪明能干吃苦耐劳的小伙子。
有时候隔壁民宿在接待游客团忙不过来,还会喊周从嘉去帮忙。即使他不会开车,凭借良好的形象、渊博的知识以及口才,民宿老板仍三番五次请他当导游。
耍耍嘴皮子、带人兜兜风,这些工作确实比蹲在地里轻松许多,顺道看看风景名胜,既能旅游还有钱拿,何乐而不为呢?
偏偏周从嘉喜欢自讨苦吃,大概因为脊梁上早已被名为贫穷的利刃刻上深刻的印痕,周从嘉非常不习惯玩乐,吃好点穿好点玩一玩仿佛造了多大孽似的,自然做不到坦然地享乐。
他宁愿蹲在地里干活儿,也不愿迎来送往,尤其接待一些大城市来的女生,沙漠里没走两步只喊累,嫌这个太破那个太脏的,娇滴滴的做派不由得总是联想到陈佳辰,更是平白添堵。
当然最基本的服务精神肯定还是有的,周从嘉是属于一旦接了活儿就一定做到尽善尽美的那种人,除非民宿实在忙不过来,否则他本人是不会主动要求“偷懒”的。
盆地降水少,水管控制的条件有限,种植浇水大部分靠人工,再加上主人不太擅长管理,不少葡萄趴在地上,来不及卖出去就烂掉了,甚是浪费。
于是周从嘉整日呆在园子里,琢磨着如何把植株养好。他发现抬高棚架就能改善照射和通风,便拉着水娃儿对葡萄架式进行改造,有些棚架甚至抬到了2米。
去老叶、采摘、晾晒、分拣、装箱、打包……一幕幕汗流浃背但充满成就感的画面从周从嘉眼前闪过,他想走之前再细细看几眼自己辛苦劳作的地方,不禁加快了整理行李的速度。
八月的夜晚,经过高温翻炒的滚滚热浪,终于凉了下来。等周从嘉从屋内走出,水娃儿早经自顾自地喝上了。
许是一切收拾妥当,又或是要回乡了,周从嘉的心情不错,一改劳动时的严肃,拍着发小的肩膀调笑道:“你小子,有好东西不等我,人还没走呢,眼里已没我这个大哥了?”
“嘿嘿,我这不是才嘬了一口,就咱平日喝的。”水娃儿一手举着自酿葡萄酒在周从嘉眼前晃晃,一手从座位底下捞出个矮墩的酒瓶:“好东西给你留着呢,我可不敢先动,喏。”
“你又把叔的宝贝摸出来,小心他发现了捶你。”周从嘉在对面落座,笑着摇头。
“我不怕,只要说是给你喝的,叔高兴还来不及呢!”水娃儿打开瓶盖,酱香四溢。他斟好两杯酒,量多的那杯递给周从嘉,自己凑近另一杯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呼出,很是陶醉。
俩人边喝边聊,下酒菜很快就空了,水娃儿便又摸进厨房,端出三四个小菜。
“哥,我这喝的有点上头,你说的那些我记不住,咋整?”水娃儿坐定,脑子里一团乱麻。
周从嘉一挥手,让他别担心:“我都写纸上了,一些重要的步骤和电话都弄好了,你这么聪明,一看就懂,肯定没问题的,你就安心喝酒吧。”
刚周从嘉断断续续交代了些葡萄园里的事务:哪部分葡萄该进晒房了、如何扩大灌溉规模、该引进哪些新品种、怎样完善冷链物流……包括连与收购商通话后该怎么说,比如开场白、比如抬价策略、比如推销话术……周从嘉已经整理得既简洁又细致,甚至还画了流程图,一目了然。
因自小就见识过周从嘉的能耐,水娃儿心底对他很是信任,一听到对方的肯定,立马拍拍胸脯:“哥,你交代的事儿,保证完成任务!不过,你说你给个农民讲这么多干啥,他们听得懂吗?操这么多心,以后能念你的好?有口饭吃就行了,难不成还想发大财?”
周从嘉把杯底一口干了,辛辣的酒液顺流直下,他抽了一口气,砸砸嘴:“水娃子,你我可都是农民。”
“嗨呀!就因为咱是农民,才晓得这帮人为什么活该受罪。都说淳朴,淳朴个屁,个个蔫儿坏!”水娃儿面红耳赤,一脸不忿,他掰着短粗的指头,大着舌头细数村里人的罪状:“李老四家的小畜生,见天儿朝我吐口水隔壁的刘瘸子,竟敢趁老子遭了灾抢老子家的地皮,操他妈的!还有”
连菜也不夹了,周从嘉放下杯子,静静听着对面骂骂咧咧。他知道水娃儿心里苦,自打水娃儿妈与宋雅兰同一批被解救后,水娃儿的天便塌了下来。
水娃儿只比周从嘉小一岁,大名叫张小帅,长着个圆圆脸,与“帅”字不沾边,看着稚气很重。之所以小名水娃儿,只因为他水性顶呱呱,连周从嘉个长手长脚的仍游不过他。
张小帅本有个哥哥,夭折后父母老来得子,对他宝贝非常。水娃儿肩不能提手不能挑,在农村算是很娇惯的了。双亲靠种地拼死拼活供他读书,望子成龙,只可惜他脑子不甚灵光,费尽全力考进县一中也只能垫底。
妈跑了,爹又与周永贵同一车拉去关着,水娃儿高一还没读完呢家里就断了经济来源。至于后来县长卖周从嘉面子,把周永贵那一波人都给放了,虽说水娃儿爹没脸呆村里跑外面打工去了,这钱到底还是续上了。
然而水娃儿饥一顿饱一顿的窘迫生活勉强告于段落,他却永远忘不了那一个多月的恐惧与无助:联系不上父母、被乡亲欺负、饱受白眼和嘲笑他再也没有心思读书了,追着他爹进了厂子。
轰隆隆的机器声、长时间地站着、一直重复同一个动作、不许互相聊天、天气很热没有空调、上个厕所都需向主管申请身体的疲惫在所难免,更恐怖的是精神的无聊,偷瞄对面的厂妹成了张小帅在枯燥流水线上唯一的乐趣,以至于哪天厂妹休息,他仿佛失去了支柱,如行尸走肉一般没了生气。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着,直到车间里的工友一个操作不慎被齐根削掉三根手指头,血肉模糊的场面把没见过市面的张小帅给吓傻了,他唯恐自己金贵的肉体哪天变得缺斤少两,连拖欠的工资都没来得及结算就逃回了凤凰村。
回村没几天就撞上了周从嘉金榜题名,村里大张旗鼓庆祝的架势,更让张小帅自知靠读书出头无望。不读书就得去打工,他又不愿再回流水线,遂追着招工大部队一路西去,来到了边疆。
彼时周从嘉刚把父亲的腿伤养个八成好,他正筹划着去哪儿另找个暑期工。陈中军的厂子里是干不下去了,这事儿说来话长,倒不全是因为陈佳辰。
山窝窝飞出金凤凰,各种奖励与优待接踵而至,不仅村民们开了眼,连自诩经历过大风大浪的周从嘉亦被现实的夸张与荒诞弄得无所适从。
游街、修族谱、大摆筵席、巡回演讲,周从嘉每日忙于应付这些人情往来,几乎没有自己的时间。从市里到学校,层层奖金到手有个小几十万,上面一声交待要解决状元的生活困难,下面就不顾周从嘉的百般推辞、叫来推土机把破房子铲了、加班加点盖新房。
本来周从嘉收到的钱远不止这个数目。譬如陈中军听闻自己厂里出了个与自己一样的凤凰男大喜过望,大手一挥就要奖励周从嘉六十万,甚至还打算资助他以后在京城的花销。
周从嘉实在做不来睡了人家女儿还拿人家金钱的缺德事,又实在想不出说辞单独拒绝陈中军的好意,干脆直接宣称仅接受公家的奖励,私企私人的一概不接收。
众人只道少年心气高,哪知晓周从嘉心底的弯弯绕。见他不愿为五斗米折腰,有悄咪咪觉得蠢的,有笑他假清高的,更多的对他不愿为五斗米折腰的行为赞不绝口。
说来好笑,周从嘉钱虽没收,宴请却没少吃。陈中军大老远回村专门为周从嘉大办升学宴,席间提及自己女儿,笑说陈佳辰要是这么有出息,何必跑国外读书。
周从嘉听着面上不显,心中气不打一处来。他分不清是到底是被耍了还是被甩了,对着始作俑者的父亲,自己连多打听几句的勇气都没有,真是窝囊至极。
反观陈中军,满面红光,忙前忙后,热情的仿佛是自家孩子的庆功宴,主桌上畏畏缩缩沉默寡言的周永贵倒被衬得好像是哪门子不重要的亲戚。
无怪乎陈中军如此激动,冠冕堂皇的理由当然是“厂子沾了状元的光成了风水宝地怎么能不庆贺”,难以启齿的深层原因却是屡次求子失败后的移情,俗话说就是想儿子想疯了。
比起为了减税与乐善好施的好名声,陈中军确是真心实意想为周从嘉大办特办。他的心思很简单:凭他老陈的聪明才智,肯定龙生龙凤生凤,但凡有个儿子,必定也如周从嘉这般出人头地。
于是陈中军越看越欢喜,恨不得认周从嘉做干儿子,但转念一想,这小子白花花的钱都不稀罕,怎么会愿意再找个爹呢?人恰是风华正茂、书生意气之时,万一众人误会自己势利眼,岂不是辱没了状元郎,遂作罢。
酒过三巡,陈中军已经领着周从嘉敬了好几圈了。见在座的各位父老乡亲正聊得热火朝天,菜也吃得差不多了,他便找人来偷偷单开一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