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儿眼下无端这一问,可莫不是嫌弃有她这样的养娘?
忆起薛妧病中那几日,六娘心底不由得泛起一丝酸楚。这般的念头明知不该起,她却犹是想--孩儿终究是林家娘子所出,即便没有骨肉亲缘,心里果然还是念着她亲娘
六娘自觉是个无甚见识的妇人,饶是那位林家娘子早在她来疠坊前便已不在,她从未亲眼见过、却也曾耳闻这位游方女医的些许事蹟。她不管医家何以分优劣好坏-历经流离失所、痛失骨肉之苦-她只明白能像林家娘子这般凭藉一己能耐走南闯北、自食其力的年轻妇人,绝对是顶顶了不得的人物。
相较那林家娘子,想到自己只是一身无长物、靠人接济的乡野村妇,六娘怅然若失,顿感形秽。
这厢薛妧见六娘神色有异,忙不迭低下头来。
唉!她这是再生时脑子没跟着生回来不是?怎忘了她这阿娘性子虽是软和好说话,却也是个易伤怀的。方才她一心净顾着打探,颠倒忘了顾虑阿娘的心情去
薛妧这才后知后觉想到这一荏,不禁有些懊悔自己的莽撞;她装不出若无其事的作态,只得低眉信手继续摆弄火盆里的松明子,藉此掩饰脸上的不自在。
昏暗的火光闪闪烁烁,随着她手上有一搭没一搭的播弄明灭不定,一如她此刻的心绪不宁。她硬着头皮强打圆场,「这不阿师之前、之前才提点说、说我这身子骨太虚吗?」她自顾自说着,唯恐六娘瞧出端倪。
「阿师曾让我多活动筋骨,可、可是阿娘妳也知道,我这身子骨平时走也走不快的,每每活动两下便气喘吁吁;单单凭我自己,真待练出成效那日,尚不知得耗费多少工夫过去」薛妧绞尽脑汁,硬是逼得自己当场编派出一套说词。
「我在寺里偶然曾听香客閒谈,说有那么个传世的医书里,会记载些教人日常行气养生的法子,这才想到我那亲阿娘既说是游方医人,当初可曾留有这样的医书或方子在?横竖、横竖我这身子骨贫,顷刻锻炼也未必能有长进,倒不如试试这些养生的法子先好生将养着,指不定能有奇效呢」
她总不能对阿娘直言,她怀疑自己是死后返生的,这才打探她那亲娘当年留下的物什,想从中找到些许印证。先不说她对还阳一事尚且半信半疑,再者阿娘先前才因着她一通胡闹以为她得了野狐病去,眼下若再提这番鬼祸术魅之事,只怕又要折腾阿娘为她好生操烦
她虽是让六娘拉拔长大,知道她本就是个多愁善感的,真要应付起来仍是觉得彆扭。现在想想,自己当年不愿多问及她那生母,旁人也不愿多谈,许是多少顾虑到阿娘这性子吧
薛妧倍感心累。
这厢薛妧苦着一张脸,六娘若是细看,定能察觉丫头的心思,幸亏她兀是沉溺在自己的思绪中;然而薛妧适才一番说词,她犹是听了全。
六娘仔细一想,似乎也是这个理。
「也是妳、妳这身子虚若有方子将、将养甚好」六娘点点头,想了一阵,「妳亲娘有、有几本书我不识、识字不、不知是否是医、医书」她本因着那点子自卑而伤怀,眼下满心想着帮衬薛妧,不觉便也抛却那点子她也自知并不合宜的伤感。
听到她那无缘的亲娘的确有留下疑似医书的物什,薛妧内心一阵激动。
她抬眼想再追问,却被六娘接下来的话忙不迭打断。
「还有五、五百贯钱没动」
嗯?
薛妧一愣。
五、五百贯钱?
「都、都留阿师、那」相较薛妧的愕然,六娘却是神色自若,「日后作、妳嫁妆」饶是断断续续的一句话,话语间却透着不容忽视的坚定。
薛妧更加迷惘。
欸!--且慢,--这身子不才刚满九岁?
提甚嫁妆,说早了罢?
欸!--且慢,--五百贯钱?
她勾当间饮子肆,扣除本钱、佣工月钱,每月进帐至多五贯。
五百贯钱都能在上京置产去了--这若换作是她,得花多少工夫才能存到这样一笔钱财?
薛妧神色迷茫,不觉掰着十指算了算,却是算不出个所以然来。
她那亲阿娘是貔貅化人不是?这也忒能带财了--合着莫不是她把她亲娘想差了?
薛妧不觉喜形于色;虽是想再打探那笔意外之财,却又怕再復多言,指不定又无意戳中六娘心底痛处。
妧娘,忍住!妳如今九岁,尚且天真无知。黄白之物皆粪土,快收敛起妳那一脸市侩样。
她讪讪地笑了笑,强压下内心激动,又把着六娘东拉西扯了好一阵,暂且将林秀娘的话题放下。
夜里无甚娱乐,两人閒谈了好半晌方才简单梳洗安置下。薛妧本以为今夜她应当会因着那五百贯钱难以入眠,却不想双眼一闭又径直昏睡过去。
饶是如此,薛妧却睡得不算安稳--今夜她又发梦了。
自返生后她似乎常常在造梦,即便是病中那几日,也时常发些不着边际的梦。
她曾梦见自己连夜攀爬在高耸的土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