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真是说也为难不说也为难
那沙门一张皮相看似比道济师要年轻几许,然两端鼻窝向下延伸两条长长的法令纹,反倒衬得他更显几分老态;加以眉心间又生着几道深重的竖纹,端的是一副严肃古板的模样,要是不说话,更添显几分不怒自威的气慨。
慧光心怀惴惴,见大沙门竟是无语,胸口又是一阵忐忑,不由得怯生生道:「师父可是徒儿又做错了?」
那大沙门仅是淡淡回道:「你既是依着世尊教化行事,何错有之?」他并不知慧光心思,只当徒儿是与赵居士有龃龉,方才起了忧思。
慧光见师父并没有责备的意思,这才放下高悬的一颗心。
他在师父身后亦步亦趋,再不敢东张西望。
二人又行了一小段路,直到夹道残柳中赫见一抹青翠拔地起,方拐进那植了冬青的里巷内,在一处涂了黑漆的宅门前停下,打了个问讯。
「弘觉大师不远而来,主人已恭候多时。」门房在寒风中伫守多时,见弘觉师徒到,赶忙扯着张冻得生硬的笑脸,毕恭毕敬地将二人迎进家里。
冬青巷的高檀家自祖辈经营茶马勾当,商团北出胡州饮马原,南抵岘州万壑山,迄今逾五代,在弋城算得上是百年富户,家底殷实。
高家主人-人称高行老-年逾知命,近年已不太出行,却是醉心佛法,自皈依便师从沙门弘觉。
虽说高行老早年走南闯北,人到暮年身子却也还算硬朗,反倒是高夫人在家近年患上消渴的毛病。虽有药石调理,然她素不忌口,家里人多半又惯着她,更加引得她是越发腿脚不便,目力不佳。
弘觉师每月三旬会携弟子走访高家,一方面是为高家人讲经说法,另一方面则为高夫人诊脉调理。
饶是北地草木衰败早,高家院庭却兀是花草扶疏鲜美娇艳,彷若不受四时控制;在惯看冬日寂寥后,端的是怡情悦目。
然慧光这番谨守教诫,一路只是垂首直行不敢多看,不多时,便随着领路的下人沿着抄手迴廊来到正堂。
廊下冷风冽冽,堂屋内烧着银霜炭却是阵阵暖意熨贴一身皮囊;突如其来的温暖激得慧光脸上泛起一片麻痒。
高行老携着夫人媳孙起身相迎,双方又寒暄几句,方才入座。
弘觉师替夫人诊过脉,待确认夫人病况,便唤慧光取来银针,在她晴明、阳白等穴一一施针。待诊疗结束,又同高家人吃茶论道,直至高家下人有要事来禀,方才消停。
高夫人这些年身子不便,家中事务大多已交由长媳吴氏勾当。
临别之际,吴氏言笑宴宴道:「人都说上京的大招提寺昔有如来显圣化青龙,可依我这妇人愚见,那京里供的如来佛祖即便再有威能,也只是端在祂那莲花座上,镇日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颠倒不如我弋城里的入地菩萨神通广大些!」
她取出一包沉甸甸的钱袋,让身后的婆子交由弘觉师徒,「阿堵俗物亦表我高家一片虔诚之心,且与寺里大小菩萨聊添几许香油,还望大师勿要推却。」
即便受了布施,弘觉师依旧是一副波澜不起的平淡模样。
「阿弥陀佛,诸法一如,无有高下,万殊一相,无有分别;檀家慈悲喜舍,此皆如来功德殊胜,贫僧不敢居功,亦不敢推辞。」一番话说得委婉,倒也没有拒绝的意思。
他心里明白,法空寺饶有寺田五百亩,供养疠坊三百余人尚且捉襟见肘,何况施药义诊。这些檀家布施于疠坊虽同泥牛入海,却也无异及时细雨。
慧光从盛盘上收下那笔布施,又朝着高檀越一家说了几句讨喜的吉祥话,师徒二人方才与高家拜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