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他自然是无所谓,他是知县,没有人敢议论他,就算议论也妨碍不了他什么,可她却不同……要让她不被流言飞语所伤,只能将责任推在他身上,无论是刻薄寡恩还是宠妾灭妻,甚至是有隐疾都行,因为他的种种不是,所以她才主动和离。
她想要怎么向人解释,都由她,他会主动配合。
还有那青楼姑娘的事,他不知道怎么提起来向她解释,告诉她那是陆跃找的,自己没那意思,也没和她们说过一句话。
他还没完全想好怎么说,太阳就要落山,是她到家的时候了。
心里开始着急,但再一想,此时人多眼杂,也许还有人从巷子里路过,说不定她不愿意他去找她。
于是他又等了一会儿,到傍晚来临,天又还没全黑,才从后门出去,一步一步走向雨衫巷。
到她门前,巷子里同样是以往那般静谧。她门前的三棵杏树已经开始泛黄,就快要成熟,一颗一颗挂在枝头。
今夜是月头,弯钩似的一线弦月早早出来,伴着湛亮的金星挂在天边,街旁砖缝草虫里,已有阵阵虫鸣,一只萤火虫带着光亮自墙边飞来,在她门前盘旋。
这一夜似乎是很宁静美好的夏夜。
他暗暗吸了一口气,敲响了她的院门。
没一会儿,她的脚步声传来,在门后问:“是谁?”
陆璘来不及清嗓子,有些涩哑地开口:“是我。”
门后没了声音,他赶紧道:“我为白天的事而来,致沉的事,我替他向你和三叔道歉。”
门开了,施菀站在门口,问他:“他腿上没伤吧?”
陆璘摇头,“没有。”
施菀说道:“三叔家的狗有些凶,爱咬人,所以很早就给他把四颗尖牙钳断了,它咬人也咬不伤。”
陆璘说道:“我代他道歉,他说他其实没看见墓地,是无意的,那样凶狠也只是觉得丢了面子而已,所以才嚣张跋扈,口不择言,他说的那些话都是一时气话,你别放在心上,若是可以,你和你三叔说了,我带他去爷爷坟前磕头赔罪。”
施菀轻轻一笑:“不必了,陆大人说的哪里的话,我爷爷是什么人,怎么受得起二位去磕头?”
陆璘听出她语气中的讽刺,很快道:“我是真心的,再说我也曾是他孙女婿,却从未去祭拜过,无论为不为这件事,我都要去祭拜。”
“真的不用,既然已经没关系了,也没必要了。”施菀说。
陆璘顿了顿,无奈道:“那……我去向你三叔道歉?今日致沉的得罪之处,还有他口出狂言说的那些话……其实不是那样的,以前是我不好,我……”
“陆大人——”施菀打断了他:“你如果真如你所说,有些歉意,就不要再来找我,不要再提起我们曾经那段关系,我当初的确是鬼迷心窍不自量力找上了你们家,可那信物是你们给的,也没有人和我说其实你们不想娶我进门,我不知道你们问我愿不愿嫁只是客气,不知道你们想要我主动说不嫁,更不知道你还有个王姑娘等着……”
说到这里,她不由湿了眼眶,红着眼看他道:“我只是个乡下来的、没见识的小姑娘,人又蠢笨,不知道察言观色,直到很久之后才发现你好像不喜欢我,才发现自己阻挠了别人的姻缘、降低了别人的门庭,这么多年,我也得到了苦果,我成了京城的笑话,失去了……”
她哽咽一声,继续道:“我失去一切,才回到家乡,我只想好好做个大夫,平静度完余生,从没想过要和你、和你们家再见面,可你却来了……
“陆璘,曾经是我恬不知耻,现在我改过自新了,算我求求你,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不要再提起以前那些事,我不想和你、和你们扯上一点点的关系,我们各走各路,井水不犯河水,待你升迁便安稳离开这个穷酸地方,我盼你步步高升,娇妻美眷,平安顺遂,从此我们就能永不相见,好吗?”
陆璘回家时,陆跃就在后门口等着,见他回来,立刻拉着他问:“我听长喜说二嫂就住这后面?你刚是去找她了?”
陆璘没回话,他继续道:“她真的没再嫁吗?怎么会没嫁呢?就做大夫啊,女人怎么还做大夫?”
“照说她年纪轻轻的应该好嫁才是,她怎么会去做大夫呢?真有人找她看病?”
陆璘陡然回过头来,冷声答道:“为什么没人找她看病?她不只是大夫,还是城里医术与口碑最好的大夫。”
说完,他继续往前走。
陆跃在他身后嘀咕:“做大夫就做大夫呗,你那么凶做什么?二哥,我当时忘了你和她关系别人都不知道的事,这个……后面不会传到县城来吧?会不会对你官声有影响?”
陆璘站在了屋前台阶上,看向他:“致沉,这种事,对女人的影响永远比男人大,你该想的是,对你二嫂会有什么影响。身为女子,靠自己在这城中立足已属不易,却还要因这种事而遭受非议,你不觉得这才是你该歉疚的么?”
陆跃微微垂下头,声音小了些:“那我当然……第一反应是关心你,你以前都没在意她,现在倒这么替她说话了,不是和离了吗?”
陆璘抬眼看向天边,天边那轮弦月仍是弯细如钩,却更亮了些。
他想着刚才那一幕,她在他面前垂泪。
上一次施菀哭,是在张家人逼上家门时,气势汹汹骂她是淫妇。
这一次是三弟大庭广众那样说她。
其实,那就是三弟的真心话。三弟怎么敢呢?因为他觉得可以。
没有人替她撑腰过,没有人维护过她,所以三弟一边叫着他二嫂,一边那样肆无忌惮讥讽她。
所有人都是如此吧,三弟如此,他的家人也是如此,他也是如此,他就是那让所有人看轻她的第一人。
温善如她,只是说不想见到他而已。
他怎么会有勇气,去让她再嫁自己一次呢?
陆璘泛出一丝苦笑。
许久,他沉声道:“关于当年,我娶你二嫂的事,有人说我们‘既要做婊子,又要立牌坊’,我那时觉得无法接受,想反驳,现在却觉得还真是这样。”
陆跃立刻道:“什么真是这样,这是什么道理!谁说的,凭什么这样说?”
他一脸愤慨,陆璘却是平静而失落,缓声回答:“至少也算欺世盗名,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明明不愿意,却还要迎她进府,作出一番信守诺言的样子,然后又对她不好,不拿她当真正的妻子或家人对待。所谓诗礼之家,清正门庭,不过是做出来的样子罢了。”
“这……”陆跃一时说不出话,半晌才道:“但我们家也没有对她不好吧……说和离不是她自己要和离的吗?又不是二哥休的。”
“京城人觉得是我休的,是因为不相信一个孤身女子会主动和离,换言之,当年的确是她自己走的,却是被我们逼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