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止百姓趋瘟神倒还好,但将他们亲人的尸体一同拉去焚烧,他们是绝计不肯的。
这事也不能从长计议慢慢劝说,若要做,就要雷厉风行,说烧就烧,敢违抗者重惩。
如今的安陆县皆是人心惶惶,所有人都被笼罩在绝望恐惧中,情绪也难免偏激,一个不好,会闹起民变,若有民变,防疫之事便土崩瓦解,他在安陆的知县也做到头了。
他沉默一会儿,看向施菀:“施大夫觉得呢?这些尸体是真的必须焚烧么?”
施菀身在安陆,自然知道安陆百姓对“入土为安”的执念,灾荒之年,哪怕卖了自己也要尽一份孝心替亡父亡母筹一份安葬费,要让他们眼睁睁看着亲人遗体被拖走、被焚化,那比杀了他们还难受。
若逼得他们与官府对抗起来,那是一个小县城根本压不住的事。
她明白陆璘的顾虑。
想了想,她说道:“我认同上官大夫的话。这些尸体皆是因身染瘟疫而死,疫毒已深入他们五脏六腑,他们死后,疫毒却未死,而他们的尸体则成了最可怕的疫源,比那些还活着的染疫病人还可怕。若不处理,这疫病也许永远不会好。”
“若是直接掩埋呢?”陆璘问。
如果是直接掩埋,只是不举办葬礼,百姓们只要有几分信官府,便会同意。
上官显说道:“我想是不行的,直接掩埋,疫毒仍在,若有下雨,疫毒会从腐烂的尸首上融入雨水中,随后流入河流,最后仍是被活人接触到。再说尸体入土,数月才化为白骨,时间太长了。”
陆璘再次将目光投向施菀。
施菀点头:“是的,凡是沾附在尸体或器物上的不可见之毒,焚烧是最为稳妥的方式。”
陆璘凝神思考片刻,说道:“这件事我明白了,县衙即刻着手去办,确保三日内焚烧完所有尸体,与此同时,我也希望焚烧完尸体的十日内,疫病蔓延速度能有明显减缓,能保证吗?”
施菀有些犹豫,不由将目光看向上官显。
上官显沉默一会儿,说道:“能。”
施菀松了一口气,明显因他的话而有了信心。
陆璘静静看着施菀,将她对上官显的信任与崇拜看得清清楚楚。
那是怎样让人眼红的目光呢?一个女人,这样看一个男人……
这一刻,他昨日对上官显的肯定与欣赏被另外的几种情绪牢牢压住,羡慕,忌妒,还有微微的恼恨。
他与丰子奕过了这么久都得不到的东西,他却轻而易举得到了。
奇怪这一刻,他竟与丰子奕有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
瘟疫还在蔓延,上官显是他们的希望,他不能让自己沉浸在狭隘的酸涩忌恨中,只回道:“好,此事便这样定了,我会调集所有衙役,三日内焚烧城中所有尸体。”
他两次都问了她,施菀总觉得,比起上官显,他似乎更信任自己。
这让她忐忑又激奋,似乎不知从什么起,自己真正承担了趋除瘟疫极重要的一部分责任,若瘟疫没能控制下来,她、陆璘,甚至上官显和其他大夫,都无颜见安陆百姓。
确定要焚烧尸体后,陆璘即刻回去准备。
先张贴告示,再集合衙役和民夫,第二日一早,上百人便已拖着板车出发,按分组去收集尸体。
到中午时,有消息传到疫药房,说城中百姓情绪激昂,先是阻挠官府拖走尸体,随后则聚集到要焚烧尸体的乱葬岗,拦住衙差不让点火。
施菀不放心,决定去看看。
上官显见她要过去,自己也同她一起出去了。
城西有一片荒地,偶尔城内无人收拾的尸首会被送到这里,也有野猫野狗在此觅食,天长日久,这里便成了乱葬岗。
这次焚烧尸体的地方就在这里。
等施菀和上官显赶到时,这里已聚集了上百人,加上衙差,将乱葬岗挤得人山人海。
自瘟疫来袭,官府严令某些大商铺开业,也不许百姓赶集、办丧事、喜事等等,突然见到这么多人在一起,让人陡然生起恐惧。
疫病本就是靠口沫传染,这么多人聚集,如果因为焚烧尸体之事弄得感染者更多,那便糟了。
“要怎么样他们才知道这事的危险,要不然,我去和他们说!”施菀看见这情形,远远就要跑过去,上官显拉住她道:“等等,你看,知县到了。”
施菀转眼看过去,果然见着陆璘骑着马,与黄盛带着数名衙差往这边赶来。
坐骑上的他一身官服,凛然正气,策马疾弛,去往官兵和百姓对峙的乱葬岗中间。
此时为首抵抗焚尸的一名老者指着一名衙差大骂道:“张狗儿,你这狼心狗肺的东西,这里可有你二爷爷!瘟病为什么会发?还不是城外的土地庙坏了官府不管?现在竟然怪到这些死人身上!
他哀道:“这儿都是有儿有女有后人的人,死都死了,为什么不能好好安葬?埋在这里,和孤魂野鬼有什么区别?我大哥养我长大,要我看着他就这么连个安身的地方都没有,我还不如死了!”
说着他就要推开面前对峙的衙差,往尸体堆里冲。
衙差出手去拦,但似乎底气不够,没有用全力,被那老者冲撞开,马上就要闯进去。
陆璘骑马赶来,大喝道:“拉住他!”
随后他一把扯下面罩,看向场上众人道:“今日就算天上下刀子,这尸体也要烧!谁敢阻挠,以抗命官府论处!”
百姓一时被喝住,脸上却带着不忿,之前那老者正要还口,陆璘振声道:“我知道你们不愿父母亲人做个无人收尸的孤魂野鬼,不愿担上不孝的罪名,你们曾经眼睁睁看着他们死,无能为力,如今只想让他们入土为安——”
百姓听这话,不由哭起来,之前的老者更是跌坐下来,明显回忆起了已故的人,想起了伤心处。
陆璘继续道:“但死去的人已经死去,活生生的人却还在我们眼前,曾经他们是我们的亲人,如今却是疫源,我们只有保下自己,保下还活着的人,才是对亡者最大的告慰。
“我何尝不想让所有百姓得以安葬,但如今的安陆,已是生死存亡之时,瘟疫一日不除,我们便一日在这里等死。玉皇大帝还是土地公,或是我们的先祖,谁都救不了我们,能救我们的只有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