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谢谢,”阿晶一连说了好几个“谢谢”,然后说,“但是,应该不需要了。”
“我要嫁人了。”
她说出这话时,语气平静。
小年眉头拧得死死的,不解地问:“不是,为什么呀?”
“你疯了?书不念去嫁人?”刘黎一脸不敢置信。
曹红药皱着眉,劝说道:“都已经高二了,再有一学期就毕业了,你还是好好考虑考虑。如果有什么困难,说出来,大家一起想想办法。”
一行人之中,陈兰君是最平静的那个。
眼前阿晶的身影,渐渐和其他陈兰君曾经认识的女孩子重合在一起。对于这时候许多农村女孩而言,不管她们书念得有多好,随着学校年级一年一年往上升,出现在教室里的女孩子却是一年比一年少。
根据1980年的统计数据,当年的高等教育在校生里,女生只占236。
一些考场之外的原因,已经在她们的考卷上判了不及格。
陈兰君静静望着阿晶,像望见了其他一些女孩子。
一些小学、初中要好的女同学,也曾在红旗底下骄傲地说“我要成为工程师”“我要成为科学家”,然后因为一纸婚书或者别的什么原因,从此不见了踪影。
过上十多年,她因事返回家乡一趟,熙熙攘攘的人群,摩托车与面包车的轰鸣声,忽然见着一张似曾相识的脸。
定定看了一会儿,恍然大悟:“啊,是某某!”
于是像玉门关的春风终于吹动一潭死水,那被生活洗礼得有些木然的脸上,绽放出一丝微笑,恍然想起很久很久之前,在灿烂温暖的日光下,小女孩发誓要成为某个大人物时唇边的一丝微笑。
“好久不见,你好吗?”
“还行,你呢?”
“也还好。”
寥寥数语,半生已过。
陈兰君垂下眼帘,将目光从阿晶身上移开。屋子里太闷太暗了,她想,起身走到那一扇小小的窗户边,试图呼吸些清新的空气。
面对众人一连串的疑问,阿晶叹了口气,说:
“我也没办法了。”
也许是因为递交了退学申请,阿晶愿意敞开心扉,说些心里话。
毕竟,再不说,就没机会了。
她其实,很羡慕这些同学,羡慕曹红药的天生聪慧,羡慕小年的坦率,羡慕刘黎与生俱来的底气,羡慕陈兰君的从容。
要是能和她们做朋友就好了,阿晶曾不止一次地想,可当她瞧见自己衣服上的补丁,破了洞的袜子,不太好看的成绩单,就很自觉地缩了回去。
再以后,她犯了错误,就更失去了资格。
阿晶低眉顺眼,说:“我……我家的情况,你们也看到了。经济条件不太好。我奶奶也生了病,治病要钱。”
陈兰君立刻联想起门口的阿晶奶奶,难怪老人家的肤色是不太正常的黄,原来是病了。
不是什么新颖的故事,仅仅几句话,陈兰君已然拼凑起事情的大致轮廓。
她犹豫了一下,问:“大概缺多少钱呢?”
小年点头附和:“是啊,如果是钱的问题,你说,我们借给你。”
阿晶摇了摇头,说:“谢谢,但是我奶奶的病要治好,说至少要四百块钱。”
四百块钱!
小年倒吸一口凉气。
这样的数额,是她们无论如何也凑不起来的。
于是只剩下沉默。
阿晶笑一笑,将房子里唯一一口破破烂烂的大木箱打开,拿出一双手套,一看就是手工织成的,款式很简单,为了方便写字,指头的部分是敞开的,对于南方的天气,也差不多够用。
阿晶将两根打手套的木签扯下来,灵活地系了一个结,用剪子减去多余的一截线,递给小年。
“小年,真的不好意思。我也没什么可以送你的,买了几两毛线,织了一副手套,你要是不嫌弃,就收下。”
小年将那副红毛线编成的短手套攥在手里,情绪利落。
一行人临走时,被家人瞒着、对此一无所知阿晶奶奶还笑着说:“你们多来找阿晶玩,她没什么朋友。”
陈兰君定了定神,挤出一丝笑意:“奶奶你保重身体。”
“欸,好,你们也要好好学习!”
阿晶将一件打了补丁的外套穿上,大声告诉奶奶:“我去送一送她们。”
云低沉沉的,狭窄的土路沉默着往前蔓延。阿晶将陈兰君等人送出很远,直到一个小岔路口,才停下。
“我就送你们到这里吧。”阿晶说,“好好学习,考个好大学,如果有可能,到时候写信给我说说,大学到底是怎么样的。”
然后她转过身,朝来时路走去,一步一步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