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眼前懵懵懂懂的竹君,陈兰君心中稍稍有一点欣慰。至少,现在,她能托着她的妹妹去看看更远的地方。
陈兰君轻轻握住小妹的手:“如果你问我的意见,我很希望你去。”
竹君笑起来:“好呀,那就去。”
她双手攀上陈兰君的颈脖,全然的信赖与亲昵:“姐姐,我知道的,你很疼我,也为我好。”
小妹这边很轻易地被说服了,接下来就是要做爸妈的工作。
由于还有一天才是正儿八经的假期,陈兰君先骑了小妹的单车回家去,约定明日再来接她。
一口气踩单车回家,天已渐黑。
结果家里竟然没有人?
通常而言,没到睡觉的时候,家门都是没上锁的,方便同村的人过来串门。
但陈兰君摇了两下门,纹丝不动,喊人人也不应。
远远的听到隔了一片田的邻居家在喊:“他们到镇里去了。是阿兰吗?”
“是。”
“过来吃饭吧!正好饭烧好了。”
邻居家大妈不由分说地沿着田埂走过来,拉着陈兰君往家去:“来,都添了筷子了,也好让我们家小丫头沾一沾大学生的文气。”
这样的热情,陈兰君也不好硬是拒绝,稀里糊涂手中就多了一双筷子,面前的碗也堆上了几块腊肉。
陈兰君连声道谢,从包里摸出一袋饼干,塞到邻居家小女孩手中,才肯坐下吃饭。
她边吃边打听:“婶子,我爸妈是有什么事吗?”
“阿郑没和你讲?”邻居大妈叹了口气,“还不是为了厂子。”
“是怎么了?生意不好吗?”
“呵,不仅是生意不好。”邻居冷笑一声,“人家说,我们村的厂,挤压了国营企业的原料市场什么的,是对国家计划的冲击!放他娘的屁。”
陈兰君爸妈所在的村办家具厂, 命运起伏不定。
去年一成立,业务即做得风生水起、红红火火,年底在工厂做工的村民都分到了一笔厚厚的奖金, 家家户户都飘荡着肉香,好些年没过过这样富裕的年。
然而太过红火, 也是一种罪过,尤其是在经济不发达的小乡镇。才开春, 妈妈郑梅就被领导喊到公社——现在叫镇政府去, 说有人举报她们干扰国营企业正常营业。
一宗罪,是村家具厂抢了木材,导致县家具厂收不到好的木材;二宗罪,是村家具厂的家具价格竟然比县家具厂的低, 严重扰乱了家具的计划市场, 导致县家具厂的产品卖不出去。
告状的主要是县家具厂,以及其他没有村办企业的村子。
这样的帽子扣下来, 郑梅是不认的,和领导解释:“我们只是老老实实做点家具,那木材本就是我们村人走了好多地方去收的, 那些地方以前县家具厂也不肯去啊。至于价格, 我们减轻购买者负担,还有错了?”
“你这个同志怎么不明白呢?这是对和错的事情吗?”新上任的领导皱着眉头说。
“谁对谁错,难道不重要吗?我没做错事, 就是举报到燕京去,我也不怕。”
郑梅脾气上来, 坚决不肯退步。
然而没两个月, □□发文了,报纸头版消息, 明文规定:“为限制同大中型先进企业争原料,……凡同大的先进企业争原料,盈利较多的社队企业,不论是新办或是原有企业,一律照章征收工商所得税。”1
原本社队企业是不交税的,可这文件一下,不但要交税,上头有些单位还催着郑梅去补交去年的税。
郑梅挺着腰跟来人吵了一架:“我们社队企业,赚到的钱早做奖金发给做工的村民,要收你自己挨家挨户敲门去!”
这样的态度,让县里的工作人员十分挂不住脸,当场就发脾气了:“这位同志,你这样子不配合工作,那我也没办法了。”
回去就向上级报道。
然后,当郑梅将制作好的家具送到订购的单位时,家具被拒收了。
负责人出来,客客气气,态度却很坚定:“不好意思,根据上级规定,我们不能购买社队企业的产品。”
……
交代完来龙去脉,邻居家大妈叹了一口气:“你爸妈就是为这个去县里开会了。其实要我说,这压根就没道理。好不容易办了个村家具厂,大家挣点钱,过了个好年,又要……算了,反正总是这样的。”
陈兰君把筷子放下,表情凝重。
这些事,爸妈都没有同她说过。
从邻居家回来,她点燃一盏美孚灯,静静地思索。
和穗城、鹏程市那样坚定的改革氛围不同,家乡小县城立刻刹车,风向为之一变。
在这样的情况下,村办家具厂想要逆转形势,非常困难。
屋外的秋虫不知鸣了几遍,远远地听见人声。
“怎么亮着灯呢?”郑梅疑惑的声音。
陈兰君起身,把门推开。
郑梅和陈志生都是一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