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到,你了!”
不过是又一个突然发病的精神病患者罢了。
威兹德姆很快被人强行带走了,道里安从地上爬了起来,木然地看着他们离开的方向。
“可怜的无知者。”被混乱吸引来的查理站在道里安身侧,和他一起看向被护士拖走的威兹德姆。
“他会被带去哪儿?”道里安问。
“谁知道呢,重症区吧。”查理看起来精神不错,道里安还想跟他多聊几句,但对方再次恢复了“大祭司”的角色,嘴里低声吟唱着某个调子,摇摇晃晃地离开了。
道里安并不知道,这是他最后一次见到查理。
自由活动结束,病人们一起在食堂吃了晚饭。在回到病房前,道里安被强行拉进注射室注入了某种不明药物——这次他不能再去厕所偷偷吐掉了,接着他们又像扔垃圾似的,把道里安扔回了他的病房。
然而当道里安咬牙切齿地回到病房后,他惊讶地发现,躺在自己病床对面的人并不是白胡子查理,而是威兹德姆。
给病房上锁的护士无视了道里安的质疑,但很快怀特就亲自露面了,他在病房铁门外露出一双冷血动物般浅色的潮湿眼珠,笑着说:“6453号执意要求见你,为了他的健康考虑,我想安排你们住在一起会是最好的决定,你觉得呢?”
“砰”得一声,房门上的探视口被狠狠合上,道里安即将脱口而出的脏话晚了半秒钟。
回想起白天威兹德姆脸上那股扭曲疯狂的神色,道里安用力闭了闭眼,他回头看向隔壁的病床,他们没给威兹德姆用约束带,这意味着如果对方突然发病,道里安说不定得花上一整晚应付他。
不知道是不是那管药剂开始起效,道里安觉得有些眩晕,他用力摇了摇头,希望至少自己能头脑清醒地挺过今天晚上。
病房里的显示屏正在播放新闻,但今晚道里安心情全无,他开始有些怀念查理了,真希望还能再一次听见他的吟唱。
道里安在心底默默为查理祈祷。他在床上静坐了整整一个小时,直到视频播放结束,房间里恢复了死寂,威兹德姆始终躺在病床上,一动不动,但诡异的是,他一直睁着眼睛,仿佛一具已经被死神勾走灵魂的空壳。
道里安担忧地问他:“教授,你还好吗?”
和道里安预想得一样,威兹德姆没有给他任何回应,他甚至没有眨过眼。
原本博学潇洒的教授竟然沦落到这样的境地,一股难言的同情和悲愤感堵住了道里安的咽喉。
他盯着对面床底灯光照射不到的阴影处,恍惚间觉得那一小块令人憎恨的黑色正变得浓稠,它逐渐长出触角,开始扭动,尖叫着要从床底爬出来,爬出来,去吞噬掉头顶那刺眼的光线,带着整个世界一并陷入黑暗……
“道……里……安……”
像是两块砂纸相互摩擦的刺耳声响,来自对面的沙哑嗓音让道里安猛地回神,他抬头看向隔壁的病床,只见威兹德姆教授不知道什么时候清醒了过来,他终于不再双目空洞地盯着天花板,他扭头看向道里安,朝他用力伸出手,最终一不小心从那张狭窄的病床上摔了下来。
道里安没有犹豫,他立刻冲了过去,将威兹德姆重新扶上病床。
无论如何,他都是道里安敬重的老师。
“您感觉怎么样?”道里安坐在威兹德姆身边,防止他再让自己摔下去。
威兹德姆用力攥着道里安的手腕,那力道多少让道里安有些疼痛,但他忍住了,等着对方的回复。
“为什么……在这里……研究所……离开……”
威兹德姆大概真的病得很重,连语言组织能力都丧失掉了,道里安努力理解着这句话,猜想他大概在问自己为什么离开研究所而来到这里。
道里安耸了耸肩:“因为我喜欢这里的风景,所以买门票进来的。”
威兹德姆疑惑地看着他,显然无法理解。他眼神里的那种直白和纯粹令道里安想到了西尔维,那条笨蛋人鱼肯定也没办法理解这个笑话,于是最终笑起来的只有道里安这个讲笑话的人。
“那可是一个很长的故事。”道里安盯着病房里那扇小小的窗户,出神似的喃喃道,“一个极度失败,却又无比浪漫的,童话故事。”
道里安沉默了许久,他似乎陷入了某段甜蜜的回忆中,嘴角不自觉地上扬,而威兹德姆也并未开口催促,他只是专注地凝视着道里安,仿佛这样的注视便是他全部的诉求。
突然,道里安看向威兹德姆,笑着问他:“您还记得西尔维吗?就是那条有着漂亮银色尾巴的美人鱼?”
“漂亮。”威兹德姆覆着白翳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道里安,似乎是在询问,又似乎只是单纯地附和。
“是的,他很漂亮,也很聪明。”道里安有些眉飞色舞了,他灰蓝色的眼睛里闪烁着光芒,如同月光照耀下波光粼粼的海面,“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他像只小狗,那种温顺的大型犬,虽然体格大得吓人,但是也会像只幼犬似的把脑袋放在前爪上嘤嘤叫唤……总之非常可爱。”
“可爱。”
“没错,非常可爱。”道里安突然想到了什么,又兴致勃勃地补充说,“我打赌该隐一定不曾这么做——西尔维会跳舞,手尾相连那样转圈,这时候他的尾巴会泛起粉色,我猜多半是他鳞片下的皮肤开始充血,因此让鳞片产生了颜色变化……”
道里安本打算简要描述一下自己被送进精神病院的悲惨经历,但不知道怎么的,他像个头一次养宠物,恨不得每天都往社交网站上传一百张萌宠照片的蠢蛋一般,无知无觉地在教授面前夸耀起自己曾经的实验体。
这其实不能完全责怪道里安,毕竟威兹德姆并没有打断他,何止没有打断,他甚至两眼放光地盯着滔滔不绝的道里安,就好像后者在讲述一篇惊心动魄的冒险故事,而不是夸张地炫耀人鱼有多么可爱。
“如果您曾跟他见面,您也会喜欢上他。”
道里安结束了自己的演说,随着他话音的最后一个音节消失在房间里,整个病房再一次陷入令人窒息的寂静里。
道里安盯着墙上那个狭小的窗口,那个只能伸出一只手去的窗口,那个连月光都无法照进的窗口,那个自由永远无法抵达的窗口。
“我非常想念他,非常。”
道里安听见自己这样说,他再也无法忍受,汹涌的思念如海啸般撕裂他的帆,吞噬了他的小船,于是道里安掉进大海里,无助和痛苦涌进了他的口鼻,他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刀割般的涩痛。
道里安深深弯下腰去,将脸埋进掌心。
什么时候还能再见到你呢?我的西尔维。
道里安听见有人在哭泣,那种海风般萧索的,压抑在胸腔里的悲鸣,然而很快他发现,那哭声并不来自别处,正来自他自己。
“西尔维,西尔维,想念,道里安。”
这破碎的说话方式令道里安倍感熟悉,但同时他又清醒地知道,说这句话的人是威兹德姆,他在努力安慰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