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尔维睁着白茫茫的大眼睛看着道里安,他歪着脑袋,一副茫然无辜的样子。
从那天开始,道里安时常会坐在岸边对着海面发呆,连他自己也不清楚缘由,那块救生艇的舱门虽然消失了,可它的幽灵却始终萦绕在道里安周围。
在此前的一周里,道里安抱着多活一天是一天的念头,从不考虑时间,但现在他总会时不时产生“今天是来到这座岛屿第x天”的想法,他甚至开始在一块礁石上刻下痕迹,一道竖痕就表示一天。
截止到今天,那块礁石上已经有十二道白色划痕。
在这十二天里,道里安活得像个野人,他原本没觉得有什么不好,可那块舱门出现了,他勾起道里安过去生活在人类社会中的种种回忆,也许它们中的大部分都不那么值得铭记,可他们铸造了如今的道里安。
西尔维无疑是敏感的,他在第一时间发现了道里安情绪上的变化,于是他大度地放弃了同道里安的争吵,开始想尽办法叫他开心。
西尔维有一项绝活儿,就是从大海里猛地跃向天空,那一刻他仿佛变成了飞鸟,展开的鳍是他的翅膀,他最高能达到半空二十多米的位置。
他第一次这么做时,道里安脸上露出的惊叹表情令他得意地在海里翻滚个不停。
然而这几天他不停卖力冲向天空时,道里安依然配合着欢呼鼓掌,但他那种发自内心的赞叹消失了。
有什么东西抢占了西尔维在道里安心中的优先位置,他不再是道里安的全部了。
但包容和支持是一个优秀伴侣的必备品质,所以西尔维并不会因此产生不满的情绪,他自信自己有能力夺回恋人的心。
于是道里安开始吃苦头,他不得不每天应付西尔维的过度索求,这条人鱼仿佛永远也不知道疲倦,永远不能被满足,哪怕道里安求饶也不行。
如果说在这件事上道里安多少还能忍受,那么有一件事,让他在踏上这座岛屿的第十二天,与西尔维爆发了一次激烈的争吵。
这一天,西尔维在同道里安玩闹的时候又一次将他拖进了海里,道里安因此弄湿了睡袍,而他那件实验服在两个小时前才湿了个透彻。
“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不要再这么做了!我已经没有衣服可以穿了!如果总是湿漉漉的我会生病的!”
事实上从几天前开始,道里安已经觉得自己的肺部不太舒服,呼吸间总是有种沉闷的涩痛,仿佛溺水的后遗症——这很合理,他几乎每天都要冷不丁地被西尔维拖下水,海水总是会灌进他的鼻腔。
为了健康考虑,道里安减少了下海游泳的频率,这两天更是滴水不沾,但西尔维显然对此不太满意。
对于一名脆弱的人类而言,道里安目前的生活环境已经非常艰难,而西尔维还不停往道里安的生存模式上增加难度。
“你为什么总是想把我拉下水?这一点都不有趣!”道里安不停质问西尔维,他今天的脾气实在非常糟糕,执意要从人鱼的嘴里抠出某个合理的答案。
而更令道里安气愤的是,西尔维不觉得自己有错,他理直气壮地面对道里安,从肚子里搜刮有限的人类词汇,说:“安全。”
安全?
这是道里安头一次对物种之间的认知感到绝望,他几乎是愤怒地吼了出来:“我是人类,不是人鱼,西尔维,我跟你们不一样,大海对我而言根本不安全!我属于陆地,你能理解吗?我需要保持身体干燥,我必须留在陆地上,我永远不可能和你生活在大海里!如果你想要的是一个能陪着你自由自在漫游在大海里的伴侣,那么你应该去找你的同类,去找一条人鱼,而不是身为人类的我!”
这绝不是道里安的真心话,他被愤怒搅浑了大脑,他说完那些话后立刻便感到后悔,因为人鱼露出了受伤的表情,但道里安不认为自己有错。
西尔维迟早得认清这一点,如果他还想要道里安健康长久地活着,他就必须忍受道里安只能生活在陆地上这个事实。
道里安不愿意承认是身体的不适令他变得脆弱,可他的确有些害怕,而这害怕他只能独自承受,因为他的伴侣是人鱼,他们拥有完全不同的生理构造,更不要说他们还无法顺畅地沟通。
道里安觉得自己病了,也许还病得很重,他的身体产生了一些奇怪的病变。
比如他对淡水的需求逐渐变少,食量却变得很大,他总是想吃东西,不是那种精心烹饪的人类熟食,而是带着血腥味的生肉,他开始迷恋牙齿撕扯肉质纹理时的快感。
如果说口味的改变还可以用环境的变化解释,那么道里安肺部的疼痛和双腿骨骼的麻痒则一定是由疾病导致的了,虽然这些症状都不太严重,可它们常常导致道里安难以入眠。
这一切的一切他都没办法告诉西尔维,后者也不能理解。
而每天这些不适如同慢性病折磨着道里安时,他都会更加怀念过去,怀念自己在陆地,在研究所的生活,至少在那里有医生,他能得到治疗。
“呜……”
人鱼发出小声的哀鸣,他不安地望着道里安,也许在道歉,或者试图和好什么的,可道里安不想再像往常那样装作什么也没发生一样配合他了,他垂下头,转身独自走回了洞穴。
这一天晚上,人鱼没有返回道里安身边休息,但也没有离开,他故意弄出了很大的动静,叫道里安知道他睡在了洞穴外。
可道里安宁愿西尔维对他发脾气,回到大海里去,这样他就有理由继续自己的坚持。
道里安的心在尖叫着抽痛,他知道自己有些过分,西尔维从来都不想伤害他,这是物种之间的鸿沟,他们只是缺乏沟通,可道里安自虐一般固执地不肯低头,哪怕他难过得想要落泪。
这一夜道里安几乎没怎么睡着,难以形容的复杂情绪撕扯着他,而当他在第二天清晨走出洞穴,看见守在洞口的人鱼时,他终于妥协了。
整整一夜,西尔维没有离开洞口半步,凛冽的海风一刻不停地啃噬着他的皮肤,掠夺水分,人鱼用于保护皮肤的粘液失效了,干巴巴地贴在皮肤上,一块又一块,像给人鱼身上裹了一层难看的茧。而他那条长尾巴更是完全失去了光泽,变得灰扑扑的,上面沾满了灰尘和碎石块。
可西尔维对此毫不在意,他只关注道里安,在道里安走出洞穴的那一刻,他立刻用尾巴支撑着身体站了起来,可又不敢靠近,只可怜又委屈地看着道里安,渴求他的怜悯。
罪恶感在此时攀升至顶峰,道里安从没有像现在这一刻痛恨自己,他立刻冲上去抱住了西尔维,抚摸他皱巴巴的干燥背鳍,内心无比悔恨。
“我很抱歉,真的非常抱歉,我昨天不该说那样的话,我真是该死,你快点回去海里。”
人鱼哼鸣着向道里安索要了一个吻,一副不愿意离开他的样子,于是道里安只好陪着他来到岸边,握着他的手蹼将他送进大海。
为了让人鱼有安全感,道里安还主动将双腿伸进海水里。
清晨的海水冷得有些刺骨,但当他习惯这种温度以后,骨头缝里那种蚂蚁啃咬一般的痛痒减轻了许多。
可肺痛就是另一回事了。
道里安裹紧了自己干硬得像块纸板似的睡袍,这衣服在海水和海风的双重侵蚀下,完全失去了保暖的作用,而实验服还要更糟糕一些。
道里安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他只希望在死亡真正降临前,他能不要遭受太多痛苦,至少不要给西尔维留下太糟糕的印象。
但或许已经来不及,道里安过了快两周茹毛饮血的日子,他的头发蓬乱毛躁,皮肤也因为长时间被海风和太阳烤制而变得干裂粗糙,好在道里安天生体毛稀少,这十二天里没有长出多少胡须。
道里安从海面的倒影打量着此刻的自己,那扭曲晃动的人影跟“英俊”这个词可完全搭不上边了,也许再过几天西尔维就会对他完全失去兴趣也说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