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此之外,还有陛下的异母兄弟凉王元祐,凉王是武威太后之子,常年在外领兵,甚少回来。”
这样的时局,内宫人对于凉藩的评价竟还能如此不带褒贬,陆昭心中有些吃惊。
“女眷之中,陛下膝下还有崇德皇后所生的长乐公主雁凭,与娘子年纪相仿,尚未出阁。不过颇值得一提的是与陛下一母同胞的姐姐——舞阳长公主倾华,驸马是先帝麾下的第一儒将舞阳侯秦轶,年纪轻轻就平了契丹国,迫使耶律达满称臣。”
公孙氏有条不紊地叙谈着,除了对宫内之事要对陆家交待明白,还不忘观察眼前这位娘子。似乎她的每一句回应请询,都不是高明的;每一次目光流转,都不是圆熟的。对于宫闱之事,似乎也是半知半懂。远不像她姑母所说,倒像是寻常勋贵家的清淑女儿。不会聪明到让她这个久在深宫的大内司有丝毫的不适,一切都是那么的妥帖。
带着这份妥帖之感,公孙氏在日落时分乘车回宫。宫门尚未下钥,另一辆紫绡锦蓬车与她的马车擦身而过,随侍不过一人,点着一盏昏暗破旧的宫灯,匆匆而过。公孙氏低头一思,忙冲身后的两名仪卫道:“多打几盏灯跟着那辆车过去,问起来就说是奉了皇后的诏命相送。”
皇宫内的静谧是最有分寸的,公孙氏回到椒房殿复命,侍医有序而出,谁也不多言一句。
帷幔低绾,纱帘轻垂,绣的是凤凰踏碎玉玲珑,孔雀斜穿花错落,繁艳之至。新皇后就在帘后和衣而卧,斜倚香炉倦倦而眠。公孙氏走近上前,稽首叩拜,道的是长乐未央。
皇后轻笑道:“扰了孤的睡意该当何罪?”
公孙氏恭谨答道:“宫里哪是有了睡意便可阖眼的地方呢?卑职自问无罪。”
这话没来由得刁钻,但却实在。
“不求过美,惟求冬暖夏凉,遇有睡思则就枕。”前人的意味缱绻之句,陆妍噙到口边,却只有苦涩。偶然想起方才侍医所说的那番话,心中早已一片死灰,是凭借运气登上极位,还是沦为棋子遭人暗算,如今再也辨不清了。
“皇后?”
公孙氏温和的声音传到耳边,陆妍立刻收回意续,道:“兄长可离宫了?”陆振一进宫便去魏帝那里谢恩,兄妹二人相处时间少之又少。晚膳不到,又被东朝唤了去,之后又随魏帝入宣室殿。陆妍在宫
中浸淫多年,熟悉魏帝的脾性,深知兄长在魏帝的面前只有疲于应对的分,心中不免担心。
“回禀皇后,卑职已命人送了国公回去。”公孙氏才说罢,几名宫女又添了几盏灯,殿内明亮了些许。大魏只有国公和郡王可用紫,如今还不到正月初一,各个藩王还不能回京朝贺,前赵保国公重病,现下只有陆振一个国公可以出入皇宫了。其实也不用如此着眼分辨,只看那丝毫不敢张扬的仪仗,便知道是谁了。
陆妍缓缓起身,道:“兄长的性格收敛惯了,也糊涂了。这样大的天恩,总要铺些场面,前呼后拥高高兴兴地离宫才是正理。有劳内司费心了。”
公孙氏谨畏道:“这是卑职分内之事。”说罢,从宫婢手中取过温饮,恭然敬放在皇后身边的长几上,复道,“陆昭那孩子倒是有几分像国公,很是敛然温和。”
陆妍原本要去取茶饮,闻言罢,手在半空中悬住。她移步出帘,从外殿壁上取下一柄镶金嵌宝的挂剑来。剑身轻抽,寒光微耀,冷生生的白刃便落在了公孙氏的面前,轻薄的锋利之感丝丝入扣。“鞘安于钝,以护剑利。”陆昭其人,她毕竟是姑母,又怎么会不晓得。
收,则湛然玉匣中,秋水澄不流。
放,则积尸川没岸,流血野无尘。
此时公孙氏明白了陆妍话中的意思,联想到建邺城风雨之中,这个女孩子是如何带着南人杀出来的,她更担心这把剑是后者。
暗线
京兆狱设在京兆尹府邸之东,专门关押京都犯案之人,直接由京兆尹掌辖。自皇帝封陆振为京兆尹后,陆振入京后当面请辞,自称愚钝。与此同时,元澈也联系朝中言官阻止此事,以汉人不懂胡人习俗,匆匆上任必有动乱为由,使皇帝改了主意,之后便换了出身慕容鲜卑的慕容宁为京兆尹。
如今凉州局势不稳,大战一触即发,为防止京畿动乱,京兆尹又转至了元澈名下。慕容宁乃慕容鲜卑部落最具人望者,此时忽然失位,众人各有猜忌。然而皇帝也立即放出要重新委慕容宁以重任的消息,稍稍平息了慕容部的怨气。
此时大狱外雕刻狴犴的漆黑大门紧紧关闭,太子左二卫进驻把守。诏狱审讯堂里,林林总总列了五六个羌人,其中一个便是元澈今日抓到的。
“这三个人先收押着。”元澈指了指最左边跪着的囚犯。几轮互相指认之后,这几人身上的信息基本被压榨干净。长安内有数条暗线直通内宫,消息便由此传递,这几名便是在外围传递的一环。而宫内传递链,几人零零星星供出了两名守卫和一名采买处的小宦,再无其他。因此元澈只能先按照目前的线索,进行新一轮的抓捕。
至于另一人,是一个月前便抓住收押的,经过一番审问后,已经奄奄一息了。元澈看了看对方已经被铁镣铐磨烂了的脚踝,身上的伤口无数,大多已经化脓甚至生出疽囊。冯让附耳低声说了一句:“他有家小在凉州,捏在凉王的人手里。”
元澈叹了口气,这个人为一家人能活着,想来铁了心死在这里了,因此挥了挥手道:“给他换身干净衣裳,再与他一些吃食和酒。”之后,另换了一副笑脸,对今日刚刚抓获,现在孤身一人的年轻囚犯道,“你也看到了,他的结局也实在算不上有多好。你有什么要交待的么?”
前有正反两例,对比实在是明显。这名羌人思考许久后方道:“殿下,草民虽然一介卑贱之躯,但是父母年高,需要奉养,心中很是挂念。我想活着回去,也希望我回去的时候父母也活着。”
元澈心道有门,便点了头:“人之常情。你说吧。”
羌人道:“殿下仁慈。该交代的事情,草民会交待,只是交待之后,殿下莫要把草民放出来,依旧把草民关在这里,再放出死讯。等平定凉王之患,殿下再放草民出来,可好?”
元澈笑了:“你倒是个聪明人。若凉王此次赢了,攻占长安,你也一样会被放出来,倒是不亏。”
羌人也自讽般地笑了笑:“这是草民的一点小心思罢了。不过殿下放心,草民定将如实交代,如若交代不实,殿下立斩了草民,草民也绝无二话。”
“好,你说。”元澈示意了负责记录的文官,供以笔录,见那羌人又紧张起来,遂道,“你放心,这些供词不会立刻放出,待事情了结,你若喜欢,将供词拿走都可。”
这时羌人才放下心来:“殿下,草民确是凉王派来的,但并非监视朝中传递消息,而是负责监视靖国公府。”
元澈心中一紧,袖口里的拳头愣是攥出了丝丝冷汗:“为何监视?”
羌人道:“靖国公府的嫡长女每逢初二,便去三江馆与线人碰面。自陆归出仕凉王之后,已经开府纳兵,自己也有线人安插在长安,并不受凉王控制。凉王是怕陆归因靖国公府之故,暗自与魏国串通,因此命草民前来探查。草民查探这些日子,倒也知道了些东西。靖国公长女一般初二在此取消息,到了初五便会再次出府,有的时候是初四。出府之后,便和一个卖胡饼的人接头。”
“那人长什么样?”见元澈冷着脸,一句话不说,冯让着急问。
羌人回答:“大长脸,有点儿黑,右眼皮上长了个瘊子。每次都是在桢侓坊的兴安茶楼前见面。”
冯让一愣,特征这么明显,倒是不难找。
“殿下,草民就知道这么多了。”羌人合盘托出,看起来也并无隐藏。
元澈阴沉沉道:“待孤核查,若是属实,你自然平安。”说完又嘱咐狱卒,“先带他下去,方才那个人快不行了,让他去照顾,好歹尽一尽同乡之谊。”
之后元澈下令,让人盯死了国公府,出来任何人,都要随时通报。又布了人,在兴安茶坊附近。审讯完毕,元澈有些口渴,端起了杯,看了看,皱着眉头将杯内的残茶泼了个干净。
几名文吏惊惶地命人重新奉上热茶,却被一旁的冯让止住,抬头便见太子早已头一不回地离开了审讯室。
第二日,宫内封赏的旨意便接二连三地传进靖国公府。离册封大典的日子愈来愈近,魏帝降旨允许陆家府中女眷于大典前一日入宫探望。宫里也差了人,说明更衣燕坐,受礼息退之事,又写了仪注交于府上。
女眷入宫之期既定,礼制舆服便是一桩大事。宫中虽派了掾属前来,但大到章服颜色纹饰,小到钗环的材质与镶珠的数目,皆要顾虑到,只能由顾氏全力应承。而陆妍封后又涉及到陆氏宗籍修撰,则需陆振频频入宫。而陆冲则因削藩一事跻入中朝,暂备顾问。
这几日时气并不好,过了晌午,窗外依旧是阴阴翳翳。冷风伴着幢幢疏影映在窗前,投在纸上,拖曳出一派纷乱章杂的意味。唯有墨色一勾一挑地伦序而出,勒石铸铁一般压在这一片流影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