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名内宦正欲将餐食撤下重新热一热, 贺祎笑着回绝道:“内珰费心,如今公务繁冗, 不必再热了。”
众人见到此景,亦赶忙用毕饭食。不过半刻的功夫, 贺祎及众人便都来到议事厅继续议事。
原先贺祎入禁中诏对, 又兼此次事态重大涉及军务,因此议事暂由吴淼主理。此时贺祎与一众人入内,吴淼见状便从案前起身, 行至厅中,施礼关切道:“贺公安好,不知禁中无恙否?”
贺祎道:“陛下料敌制胜, 威谋靡亢, 我等按部就班,踵步圣决而已。”说完, 便接过旁人奉上的议程,坐在吴淼原先的席位上。
一时间气氛有些微妙。于官位上,三公并尊,并无高下之分。但于君臣之伦,贺祎是今上潜邸时的从龙首功,吴淼却是先事凉王,随后半路倒戈,一直被边缘化的人。不过是因其在六军中威望素著,门下子弟如今已多居军中要职,所以魏帝即位时指明吴淼领太尉,说到底不过是个虚衔罢了。即便时局如今日,这名老太尉亦不过多参与政事,魏帝亦不愿如此,因此重大议事时,他的出席便无足轻重了。
众人见状,先微微愣怔,而后各自沉默不言,依序入座。
吴淼也不多做逗留,淡然行至门外。
贺祎端坐于议事正席,目光低垂深沉,偶尔对下面的人提出的论断方针加以肯定或否定。官至丞相的他如今已经可以不再对此细枝末节亲力亲为,然而内心却格外警醒,毫无松懈。
原本沉重的局势因为陆氏一族的加入变得格外微妙,陆归恐怕要以方伯之位重新入主政局,又兼其外戚之故,上可与宗室抗衡,下可与高门匹敌。这令他这个贺家的外朝掌门人极度不安。
整个大魏官僚系统以贺、薛二家为首,经纬如密网,在这个国家站稳脚跟、共同发声。而陆氏一族的忽然擢升,未必没有皇帝平衡各方、轻重相权之道。
而以方伯论,陈留王氏与汉中王氏并重,追其溯源,实为一家,南方方镇无高门之显。因此使陆归归入陇西,亦有打压王氏之心。
思前想后,贺祎决定待事态稍稳时去拜会崔谅。崔谅出身清河崔氏,如今出镇上庸,出子午道即可进京畿,地交秦楚,可谓要冲。近年来,崔氏频频向自家示好,可见不甘做地方豪强,颇有欲入中枢的势头。现下崔谅已集其兵,正在援师途中,想来不日便可见到。
吴淼从议事处出来,沿廊下缓缓行至公署。才转过廊角,便见两名内侍疾步跑来,施礼道:“太尉留步,陛下请太尉移步宣室。”
宣室殿内,魏帝面色阴沉。如贺祎所奏,陆归从将攻占漆县,这与他料想的大不一样。先前陆归以精兵五千攻占高平,随后凉王又为其增兵两万,安定陷落。不过至此为止,魏国的几名守将皆全身而退,陆归攻城只是引诱凉王为其增加价码。按理说,陆归你应固守安定,整顿君马,收服人心,为接应魏军做准备。但是攻占漆县,逼迫守将梁球殉国,就引人怀疑了。
虽然只是其部下所为,但魏帝不得不加以警惕。
再者,那个死了的叫卖郎原本就是为自己与陆归传递消息的。如今信使骤死,君臣断联,久久收不到消息的陆归是否会心存疑虑?中间又是否会有凉王的间谍运作?陆归若长久得不到自己的回应是否会影响他后续的选择?
事态正朝着他不可预料的方向发展。
因此,当吴淼入殿以后,魏帝便把心中所虑告诉了他。
吴淼凝神深思良久,而后道:“陛下所虑周全,所思深远。臣以为应令京中军卫合围靖国公府,严密看管,作为人质。再者,陆归父母兄弟皆在长安,生死未卜,收不到长安的消息必然心中恐慌。此时若再派绣衣属的人去通信,只怕陆归不会轻信。陛下应从陆氏子弟中选一人前往安定,向陆归陈明实情,晓以厉害。”
魏帝点了点头道:“太尉所言极是。”
派谁去呢?
陆振自然是不可,这位前吴国的君主一旦放出长安,凭借其子与三万精兵,和自身的威望,足以打出复国的旗号。更可怕的是,还会令其他暗中躁动的势力加以遐想,造成更大范围的祸乱。
至于其他宗室,说话只怕也没有足够的分量,如若陆归起了叛心,未必有足够的立场去劝动。
魏帝思前想后,倒想出一人:“陆冲如何?”
吴淼听罢忙道:“万万不可。”
“为何?”
吴淼道:“原因有三。其一,陆冲非陆氏嫡支,不能代表陆归及嫡支的利益。其二,陆冲自幼质于大魏,即便发声,亦会被怀疑与魏国串通。其三,陆冲才名皆俱,素为靖国公所重,自身所牵扯的利益太大了。若陆归死,陆冲无疑可为国公嗣子。遣陆冲去会面陆归,不仅不会打消陆归的疑虑,反而会被其猜忌。陆冲所说的每一句话,都会被陆归掺杂恶意加以解读。而陆冲是否会劝说陆归归顺,与自己并列于宗族,亦是不明。”
魏帝略微沉吟:“这派的人既要有才具,是嫡支,还要与陆归嗣子之位无争。”
吴淼也觉得条件似乎苛刻了些,思考良久道:“或可派国公夫人前往。”
魏帝摆了摆手:“国公夫人年逾四十,受不得骑马颠簸,驾车速行也得三日了。”
三日,他凉王能等三日吗?陆归这三日会做出什么举动他能得知吗?
倏尔,魏帝脑中忽然冒出一个人选。或许,她可以。
已经下定决心的魏帝对刘炳道:“陆氏回椒房殿多久了?”
刘炳道:“应该已经到了。方才五皇子已经从椒房殿处回来了,现在就在外面。五皇子说有要事奏明陛下。”
魏帝皱了皱眉,却还是宣了元洸入觐。
虽从椒房殿走了一个来回,但元洸神色显然已不复初入禁中时的神态。其目光平静,湛如秋水,不似往日明眸灵动,如有光影。
元洸与吴淼亦相互见礼。说到这位朝中贵臣,这也是元洸唯一一次与吴淼共立一室。此前不曾想父皇亦传召吴淼,因其身份特殊,才到嘴边的话,元洸反倒不知如何开口了。
魏帝见元洸支支吾吾,道:“你只说便是。”
而后元洸方开口道:“儿臣有要事启奏。儿臣十五岁出质吴国,长居旧苑,偶赴台城,略知陆归为人。陆归天资英杰,威震江东。如今虽假事凉王,专意于父皇,然西北失律,是其妹陆昭谋略已久。陆归分麾攻占漆县,更有篡逆之嫌。如今魏祚垂危,父皇欲招降抚慰,自是上策之选。但安定郡乃关中畿要,若落入此人手中,一旦中原有祸事,陇西足以封锁黄河渡口,凭天险自守。向西,可取天水之富饶,河西之沃土。向东,便可收复三辅,依秦旧迹,表里河山,实为祸根也。”
“儿臣以为,安抚之后,待时机成熟,便可着人接手安定。而后隐诛陆归。”
魏帝并不直视元洸,语气中略感好奇,道:“我儿真是如此想的?”
元洸伏首跪地,道:“臣不敢欺君,望君父体察。”
魏帝低头望着自己的小儿子,他身披朝章,头负重带,如今正值茂龄,这套朝服亦有些短了。烛火之光下,袖口边缘以溶溶金线所绣的云纹,隐隐闪耀。它所衬托出来惨白而粗糙的双手,相较之下则显得格外触目惊心。他封国所辖四县,完富殷实,无论以其位之高,以其家之富,都不该生出这般双手。这双手在一个严寒冬夜而生,它将清凉殿的大门扣了将近一个时辰。而这双手的主人不过是想去见见尚在病中的母亲。
如今见到此情此景,魏帝心中竟有些酸涩。
或许是太久未得到皇帝的回应,元洸心里开始有些忐忑。以他对父皇的了解,杀一个陆归应该不会有什么愧疚之心。昔年吴魏两国曾有盟誓,无论日后是否开战,胜负如何,皆会厚待对方宗室。但白石垒一役,陆衍战死,终究也是魏国高层的纵容。陆振亡国降臣,自然翻不起这本旧账。如今以陆归一条性命而全陇西乃至关中平安,利益权衡之下,还有什么可犹豫的?
还是说父皇觉得自己曾质居吴国,得其照拂,如今谋诛其嗣子,太过心狠?这都什么时局了!陆归逼攻漆县,与陆昭内外勾结,于乱局之中图谋方伯,就凭这一点,杀他不冤。即便陆归现在可为大魏所用,但这展大旗一旦再度立于世上,在江东旧臣眼中,自有深意。杀陆归以震慑南人,更是应有之举。
至于杀掉陆归之后,陆氏一族皆在长安为质,哪有什么发声的余地,而皇后更是形同虚设。说到底,父皇这皇后立的也是糊涂。北方自有世家高门女子可选,如今横扫六合之际,更应平衡各方,该给的利益要给到。立一个吴国旧族算是怎么回事?她家是有数万部曲可供驱使?还是有地缘政治可以依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