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眉眼深邃,曾见白雁西风,紫塞黄沙。如今它亦多了几分炽烈,越过烽烟乱聚,跨过白骨堆积,便在刚刚那一瞬,仿佛忽而来到了光明绚丽的人间。
陆昭脸颊微热,只觉得那眼中的炽火已有引而烧身之患,不由得要以冰冷的双手略作遮蔽,却在半途中被轻轻捉住,一只血红的玉镯落在了她的臂上。陆昭抬起眼,没有说话,却等同道:“为何?”
此时王谧已回车避雨,冯让去命人拿伞,他若有话,此时说便是正好。元澈半握住那一截细伶伶的玉臂,不忍加力,亦不忍松力。他直勾勾的望向那只血玉镯,在苍白的臂弯下,如同艳丽无匹的镣铐。他施加于她,自是要将她
锁在自己身边,然而即便如此,他亦觉得不够。
“待你事成之后,我便在此处接你回都。”元澈笑着,“遗族不得擅自离京,你不要跑掉。”
“殿下何须千金市骨,臣女家人都在京中。”陆昭望着他,雨水打湿了他的发梢,几丝贴合在眉骨与俊停的鼻梁上,此时她隐隐觉得,这样的话似乎不足以让他们二人各自启程。她想了想,最后终究道:“好。”
这一字掷地有声,仿佛这需得是他听得见的承诺,也需得是自己听得见的承诺。
最终,在冯让找到雨伞之际,元澈重新扶陆昭上了车。见她倩倩身影已有一半没入车中,元澈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却被忽至的冷风冷雨吹了满嘴,落魄噤声。车子已然离开,元澈驻足目送,他方才分明看到雪白盈亮的面容上,露出了那一丝因见他落魄而生出清甜笑意。
此时天光云影忽开,雨霁初晴。
送走陆昭后,冯让一行人也将护送任务交给了原本的甲卫。元澈主仆等人一路疾驰,追上了军队主力。
路上冯让好奇道:“那原是先皇后的东西,让她知道便知殿下心意了,殿下怎么不说?”
元澈也放慢了马速,道:“母后于我,无人可代。她于我,亦无可代。爱既不同,情亦无匹。我赠她心爱之物,只因心爱于她,至于此物曾所属何人,曾有何故事,俱无关联。何必再与她言说令她反复思忖,徒增烦扰。”
冯让笑道:“那殿下何必借花献佛,都中名品,殿下随意挑选,怎得偏偏是此物。”
元澈亦笑道:“此物来历你不尽知,但凉王处,必有人识得,若她陷入险境,此物当替我保她周全。”
冯让仔细回忆,仍不记得有何故事,只坏坏一笑道:“殿下所教,臣学会了。母亲尚有金跳脱一副偷偷与我,待得胜归来,我便按太子的这套说辞,纳一美妻。”然而话音才落,只见元澈一马鞭抽在了他的马上,冯让不由得乱颠了好一段路,颇有丢盔弃甲之态。
陆昭与王谧一行急奔漆县,路上偶遇小股流兵,因有陆归派人接应和大魏的使旗在,并未有人敢轻动。然而这并不意味着这些人不会将他们的行踪报给凉王知晓。不过太子既已调兵汧县,陆归派来接应的人也说凉王此时业已动身,因此即便情报传递出去,凉王心有疑虑,他们也有足够的时间差来运作此事。
入漆县城后,便有人引他们前往陆归的暂居的府邸,而护卫的甲士们则被安排在府邸之外的客栈内。
陆昭从马车内下来,此时,站在眼前的,已是近三年未见的兄长陆归。观其面貌,陆昭甚至有些不敢相认,但一番细细思索,她也觉得三年后的兄长,似乎理应如此。
岁月从未静好,琴瑟不知何处,昔日的容貌早已褪去了一身年少意气,如今是一张更加棱角分明的面庞。眉骨高突,犹如山脊,眼眸深邃,恰似秋潭。犹如山脊,不是因为气拔出云,而是因为不忘沟壑。恰似秋潭,不是因为明澈无比,而是因为深不见底。
站在陆归身边的则是一众兵士,他们大多操着吴语,零零总总,都是曾经追随陆归出生入死的人。陆昭和陆归的双双出现引起了不小的骚动,有的兵士慢慢跪下,口中喃喃,低唱着吴调“大君皇皇,大国泱泱”,但这毕竟只是极少数。大部分的士兵倒是反射性的后退两步。
陆归深吸一口气,心中千言万语,如今却凝不出一句话。平心而论,他久久未曾收到过魏帝的回信,总有疑虑,甚至生过一丝从凉王逆,至捣京师的想法。毕竟他手握兵权,又掌险要,家人俱在长安,卑微求存,若胜,命运便可由此改写。
“进帐说话。”陆归想了又想,先抬手请了王谧入内,又扶了陆昭的手,遣散了众将,往正堂走去。
然而这一丝丝迟疑,亦让陆昭捕获在了眼中。
王谧作为使节自然先行拜会寒暄:“久闻陆将军乃江东英杰,龙章凤姿,如今所见,果然名不虚传。”
陆归亦笑回:“即便明珠,亦不能暗投。何况我本驽马之资,更当日日自省,生怕行错半步。”
王谧闻其话中意,目光奕奕,心中更有了几分把握:“时人皆以叛贼称将军,依我看是错谬了。将军性情谦和,目光长远,虽为困而不自困,于逆境自勉,实在是令人钦佩。”
世家之间的言语交锋极注重清谈,论辞不仅要精妙,其中意思更要隐晦,不可过于直白。可与不可,行与不行全在词锋之间变换,大家互相体会,互相撩拨。若有共识,便会让旁观者有畅谈慨然之感,如若不然,各自全了体面也是极要紧的一件事。
其实于王谧来讲,与陆氏的合作则是王氏名望与陆氏武力的一次强强联合。陆氏降臣遗族,在政治上发声艰难,但是如今陆归控扼陇西,武力不弱。若能两家一起发力,未必不能在关陇地界上强压关陇豪族一头。因此几番对话下来,对方态度亦如心中所想,王谧已是欣喜万分。
陆昭在一旁冷眼旁观,她亦知道,王谧如兄长一样,权力的欲望一旦滋生,两者便会互相吸引。陆昭早先便对兄长心中的迟疑有所预判,之前的书信其实语气并未那般恳切殷勤,她拿到信件之后,不由得再一一斟酌更正,再按照兄长的笔迹誊抄,最终托转,交到魏帝手中的时候,已是完美谦卑的词调。
如今王谧提供的价值不低,倒是可以劝兄长不必过于执着于以武力复国。造反复国的成本何其高昂,况且陇西本非自家盘面,龙兴之地必在南方,而权力索取,本非仅有反叛一途。
然而情正浓时,陆归也有几分清醒,他先请仆从领王谧于雅堂休息饮茶,又令人准备宴席,自己则暂请陆昭于别处另叙。王谧也不做他猜想,如今他正幻想着牧守一方的美好未来,以及高兴于初次见面便能与陆归惺惺相惜,欢快畅谈的顺利。
陆昭与陆归来到后院内室,陆归方才开口,情急问:“昭昭,你怎么也来了?”
图谋
待两人坐定之后, 陆昭方开口道:“我先前不知皇帝心性如此多疑,削藩令下前,竟将我家完全屏蔽于外。因此设计做局, 杀了皇帝的联络人。如今皇帝虽然见疑我家,但因东朝崛起, 又兼断了与大兄的联络, 现在方寸已失,不敢不信重大兄。今上已欲以万户侯及方伯之位招纳大兄,怕大兄因断联而生疑心, 顾而将我也遣了来,以作见证。”
陆归冷笑道:“我早知北伧不足信。”说完神色缓和, 又欣慰道,“北伧既肯放你出城, 便是他们失策了。你我兄妹二人定策,未必不能效后燕武成光复之举。”
陆昭见兄长果然已经动了割据的心思, 因此就势转圜而言:“慕容垂掎拔山岳,腾啸风云, 可谓英雄。然其逃出樊笼, 如鱼得水之前,亦念旧主苻坚之恩。苻坚淝水兵败携千骑投奔,慕容垂仍统万军接应, 交归兵权,时人称其德。之后回故里收拾旧部,义取天下, 无人言而非之。况且其子亦云, 燕复兴当在河阳,推而及我, 吴复兴亦当在江东。”
陆归虽为武将,亦通书史,虽然复国有心,但陆昭这番话不得不让他重新面对现实。如今他夹于二主之间,已是疲于应对,不管出于何心,魏帝和凉王都对自己有着知遇之恩。如若真割据一方,虽然两边都不敢轻动,但于大义上便已经亏欠了几分。
而作为兄长,陆归也深知陆昭所言不是让他做一个大德大义大好人,历史上慕容垂的复国本质也并非因此。但凡复国,总要有一个道义上的支点。若他此时贸然割据,一是父母俱在京中,不能全孝。二来枉顾君恩不能全义。同时失去这两个支点,即便复国,也如人失去双腿,难以前行。纵使可以以一时的武力镇压,但维护统治的成本将会变得极高。
至于龙兴之地,他家人脉网络俱在江东。陇西虽然如今在自己掌辖之内,但攻克未久,还没有任何体系可言。且陇西沟壑纵横,豪强林立,可谓一个王八一个坑。唯一一个可以稳定输血的大后方北凉州也在凉王手中,地域上也确实不具备割据的能力。
“果实熟与未熟,不过一晚而落之差,然而味道美恶,却有天地之别。君子不怙乱,不为祸先,那便先观望吧。”陆归暂且打消了这一念头:“阿妹既然有备而来,皇帝亦遣使言说,想必已谈妥了条件。”
陆昭发间的金梳做重山状,在光下金澜明灭,一如接下来半隐半真的言辞:“皇帝欲封兄长为万户侯,领督护职,军权如故。”因之前兄长的反应,陆昭并没有将王谧领安定太守一事言明。兄长明晓政事,当知督护之位并非方伯之尊,无治民之权。因此对于魏帝此举必然不快。到时候自己再抛出一个更好的方案,于情于理,兄长便会乐于接受。
陆归心中已有不豫:“凉王已受我假节,领梁州刺史位。谋求权势,本就是欲立我家于超然之地,不必再仰他人鼻息。如今若降皇帝,则失方伯,再无出镇可能,我实在不甘为此。”
“若以王谧为安定太守,兄长以为如何?”陆昭问,“他是北平亭侯的次子,出自陈留王氏嫡支。”
“便是方才善谈之人?他对我家倒是并无太多成见,似乎有亲善之意。”陆归眉间轻皱,“只是王氏声名在外,他又为嫡支,若居安定,只怕我与他会有所相伤。”
陆昭笑道:“阿兄不必烦忧。王谧虽领少保,但生平未曾任事,虽居太守之位,所行不过内史之权。况且兄长的督护之位仅屈于刺史之下,职权上,王谧亦无插手兄长的权力,不过是在资源调动上,需要与兄长沟通。更何况如今兄长先行扎根于此,官吏多为兄长旧部,王谧无任事履历,徒然下放,必要谙声一段时日,短期内必不会有任何冲突。况且此举对我家,另有一桩天大的好处。”
此时陆归对此议已有了些许认同,素知陆昭于门阀博弈间有翻云覆雨之能,因此细心聆听道:“愿闻其详。”
陆昭道:“兄长虎踞陇西,欲为方伯,所图无非是为拥有以一己撼动时局的力量,继而保存我家。若此时图谋方镇之位,虽能割据一方,但关陇势力纷繁复杂,凭我家南人身份,必不能让关陇旧族肯于割让实利。更何况如今关陇薛贺豪门把持中枢,兄长若要坐稳此地,亦要拥有足矣震慑各方的武力。若不能,则必然面对与薛贺两家争夺关陇之利,届时已无凉王之患,关陇世族联合西北旧族,把我家一个南人方伯撬走抹杀,轻而易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