缠绵悱恻之际,忽有钟声杳杳冥冥。城外有流兵掠杀乡民。
元澈终支起了身,将陆昭横抱起,重新安顿在了床上。纱帘复又垂下,拢起一片绮靡之色,帘外的声音深沉而温存:“天步艰险,祸难殷流,你我原不必心急。”
底线
三月正朔, 天水有流兵劫掠乡民。因春交时期各家存粮皆不多,此事愈演愈烈,最后竟酿成饥馑之祸。平民中不乏有起义者。然而自天水窦氏出征下陇, 数日后战败,本土世族力量削弱不少, 因此陇西彭通以协防之由先奔赴襄武, 随后折向各地平叛。与此同时,刘庄亦起兵响应。
然而不过一个昼夜,飞羽檄书转至金城, 刘庄进攻略阳,略阳失守, 彭通分兵控扼洛门与豲道。弹指之间,两郡之地从凉州南境脱离, 当凉王平叛的军队意图南下时,故关的牛渚也摆明了自己的立场。
而元澈所领的魏军主力并未第一时间开往天水, 年轻的太子在所驻扎的崇信县面见了陆归,并以笞刑八十作为惩戒, 平了其未能成功抓获叛贼首领的事。
消息纷纷传至长安崇仁坊的一座宅邸内, 元洸刚刚回来。他朝服未除,暗金雕镂的远游冠高高地束着,听着下首处来者的汇报, 连带他的眉角也扬得颇高。
“呵,她还能有命回来。”元洸用胰皂净了手,顺手抄了一只果盘中的橘子于手中把玩, “太子倒惯会金屋藏娇。他们都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
汇报的人先将陆昭提议太子惩戒陆归之事说了, 然后道:“那陆归当真是一条好汉,陆娘子看着也是深明大义的人。”
元洸一边抛着橘子一边笑着道:“陆归是一条好汉不假, 他妹妹可未必了。”陆昭之所以让元澈惩戒陆归,不过是将陆归的知恩图报描绘的更加完满。惩戒之后,就要戴罪立功,到时候双方再动刀子,毫无道德累赘。在清理掉所有对家之前,陆昭绝对不会给己方留下任何政治污点,这是她的风格。
“还有什么?”元洸依旧追问。
“太子和陆娘子在园子里养了一匹马,据说是救了陆娘子的那匹。”话刚说出口,汇报之人便感到锋利的目光自头顶扫过。好生奇怪,不过是养了一匹马而已,又不是养了个孩子。
“哦,他倒是有几分本事。”
未曾注意到听者本身的表情,汇报的人附和道:“那马确实聪明,救人,也认人。”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元洸的双目斜斜地看了对方一眼,旋即落回原处:“不是马,是我哥。”
“再说……还有什么?”
平静却带着一丝歇斯底里的追问,最终唤醒了汇报者的记忆与胆量。在对诸多不可描述的旖旎进行复盘之后,听者仅仅是轻蹙眉头,脖子向后挺了挺。他依旧微笑,仿佛带着无尽缥缈的爱意,目光中却是永不枯竭的杀机。
“把这封信交给她。”一纸书信顺着男子的掌心滑落在地,“带她回来。”
若是人间即为地狱,那么她只可和自己走过,即便不可泅渡,也要一起沉沦。元洸抬起头,看了看午后的庭院,这将是一个缠绵悱恻、危险致命的春天。
通报者接了信,才要离开,只听一个声音问道:“她的伤……无碍么?”那声音细微,并不真切,如同庭院中被风惊落的一地芳尘。
略阳既陷,凉州的东南门户彻底打开,金城顿时成为四战之地。豪族们有着天生敏锐的直觉,作为防御性与生产性兼顾的坞堡,在几十年的太平中消弭,如今又被重新修起。春耕还要做,人嘛,还是要活。
而魏军此时连战连捷,精神上的亢奋与肉体上的疲惫皆而有之。但地利上如今魏军已有着绝对优势,因此一鼓作气直捣金城的声音接连不断。首当其冲的便是魏钰庭,趁各方动荡时大军清扫,将关要掌握在寒门手中,遏制世族,再也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机会。
然而各地亦不乏反对声,自陇西与天水等刚刚经历动荡的地方,还是愿意先平稳渡过春耕,不欲再有兵事。
至于中央,皇帝只将此战统统交与太子指挥,无心过问,也无能力过问。最终不过是在几个人事问题上做出了批示。以王谧为安定内使,陆归领车骑将军,官职如故,罚奉一年。陇西与天水暂时划分出一个南凉州,彭通为刺史,督南凉州军事。刘庄得鹰扬将军号,加督护,至于牛储等人,也各有加官。
一番诏命下来,从尚书台至中书无一人反对。毕竟陇山以西的江山社稷,与关陇豪族无关,他们也乐得观望。雍州地界,活下来的人都是经过无数次政权变更并且上位的人。太子若急于发兵,必要和陇西天水两郡的世家打一场,过过招,伤者逃跑,死者下桌,那时候他们便可来个鸠占鹊巢。老故事,没什么新鲜。
这几日崇信县来往官员络绎不绝,别业中闲杂人委实多些,元澈疲于应对,。陆昭的存在也渐渐被人知晓,不乏有消息灵通者,言明陆昭曾为陈留王氏推举为女侍中一事。虽然当年落选,但如今观此形势,只怕早晚也要归于正位。
更有人言,早在金城宴席上便知其不同旁人,只可惜不曾有机会混个脸熟。鉴于此,有不少人来到别业后院请求陆昭一见,期冀可以在某些事情上托其门路。
陆昭不堪其扰,索性早出晚归,骑马踏青去。她骑速极快,这几乎是她唯一能够纵欲的行为,陆衍曾如是评价她。
春日暖阳此时正无微不至地照拂着苍山,旷野,与田地里的耕牛。纵马者亦沐浴其下,那样的姿态耀眼而漂亮,引得牧童与耕人频频回望。曹衣出水,吴带当风,削直收敛的肩背与帷帽银纱的流动,一如前朝书画之体范,其势圆转,其体稠叠,古今一人,后无来者。
最终,她于古亭下系马,里碑斜斜矗立,头戴斗笠做民夫打扮的人自背靠其上。此时风起云涌,远处的荒草卷起细浪,陆昭苔古色的衣袂亦微微扬起,如轻拂丹青。
“县主,别来无恙?”
对于彭通找上自己,陆昭并不意外。陇西本土虽无大事,但天水动荡,以窦氏为首的几家世族被连根拔起,无论是彭通还是刘庄,都是下了血本,要拿下这些无主之地。一旦速战,被夺去最多利益的便是他们。
“若此时强攻金城,必将影响春播,某身为父母官,当为百姓筹谋。但太子殿下似乎执意速攻,还请县主相劝一二。”彭通一边说,一边觑着陆昭的神色。
银纱下的喜怒无从分辨,但说者的语气却颇为调侃:“刺史这头句话便不妥了。太子治军严明,不许麾下伤青苗一分一毫,何来影响春播一说?”
彭通一时语噎,而后解释道:“虽不践踏秧苗,但大军过境,百姓惶恐,只怕不能安心。”
帷帽下一声浅笑:“彭刺史这话说的不老实,大军过境攻打金城,在天水逗留时间不过几日,走的也是官道。此地千沟万壑,村庄零落其间,能看到军队的影子便不错了。”
见彭通还欲狡辩,陆昭干脆利落道:“彭刺史,你有难处大可直说。言辞如此遮掩,把我当什么人了?”
自然当你是太子的枕边人啊我的祖宗,彭通心里嘀咕着,这江山以后还不都是你们小两口的。
陆昭将马鞭往手里一撂:“今日我便替彭刺史把话说明白。你带了数万人来到天水,费尽周折,驱逐窦氏一族,不拿点实利回去,是无法安抚底下人的。田地,牛羊,当然,还有荫户。我也是世家出来的,跟着祖父父亲摸爬滚打,我知道,饥荒战乱么,军队都不好带。”
“是,是。”
陆昭道:“既有难处,直言即可,你我同为世家,我还能不帮你一把不成?好歹还有昔日金城我与耽书的交情在,咱们互相帮衬,那都是分内。”
捕捉到了题眼,彭通连忙作揖道:“难得县主还愿顾念小女,若能劝殿下回心转意,某自当尽力汇报县主今日之恩。”
陆昭其实明白,陇西、天水二郡之事之所以悬而未决,其中未必没有元澈试水之意。他要看看这些世家是不是软柿子。如今太子势力规模已具,幕僚多为寒门,也是日后的行政班底。
在这片地界上,用这套班底先尝试撬动这两郡的世族。能不能成功倒在其次,在此之中让那些寒门官吏摸索摸索和世族交手的门道,也是颇有助益。
如果试水成功,那么下一个便是安定。安定若也成功,整个凉州在他眼中,便不过蝇腿之肉,而关陇地自有大牛羊待宰。
说到底,安定还是陆氏宗族在长安立足之根本。这辈子,父母逃离长安几乎已无可能。若安定不能全然掌握在自家手中,以魏帝的性子,日后终埋祸根。皇权是元澈的底线不假,但她也有自己的底线。
陆昭道:“我如今身在内宅,不便过问外事。常言道,医不询诊,道不经传。若有契机最好,如若不然也要等太子殿下亲自问我方好开口。只是你我丑话说在前,彭刺史你要吃大户,也得给太子留些。若事成,窦氏的田产牛羊你自取之,人口你只能征用三成。且略阳周围以及屯兵重镇处,必须留有农户耕作。若你们做的太不留余地,太子不是好糊弄的人,动起手来,你们一个个可全逃不掉。”